開學後的一個下午,我牽著小P的手,經過科學小學的籃球場,準備去接小J。那時一群學生正在籃球場上玩遊戲。我停下來看了一會,沒看到老師,只看到穿著紅色背心的Yard Duty,就是學生家長擔任的校園督導,確認學生安全的人。想起小J有天跟我說,班導師教他們做瑜珈,心想,難道他們的術科也是班導師教的?後來接了小J後,就問他新學校有沒有體育課。他說有,但是不像原本的學校,新學校沒有專門的體育老師,只有校園督導會在體育課時看著他們。
那音樂課呢?我又問。小J說,沒有音樂課。我聽了很失望,原本的學校每兩週有一次音樂課,只有半小時,雖然很短,但起碼他們有音樂教育。沒想到新學校居然沒有。
美術課不用問,我很清楚,這學區的美術課都是義工媽媽負責教的,我在兩間學校的美術課都當義工,小J班上是我教的,我也在小P班上幫忙。這學區每個學校的美術課次數不一樣,本來按照舊計畫,科學小學今年有九次美術課,小P的學校有六次,山上的小學有八次。但是十一月初的時候,我收到通知,科學小學美術課的負責人說,跟校長談過之後,把九次刪減成六次,因為老師紛紛反應課教不完,希望能刪減美術課時數。所以我們家兩個小孩念的兩間小學這一整年都只有六堂美術課。
我記得小J剛念幼稚園時,一個小孩念比較遠的領導力小學的台灣媽媽跟我說,現在的小學教育好可憐,音樂課要額外付錢才有。我聽了一頭霧水,因為每個學校做法不一樣,那時我們的學校還沒要我們交錢,第二年就要求每個家庭(不論有幾個小孩在這學校)交40元。也許家長交錢狀況不太理想,第三年就沒要求我們交錢,而是某次募款的項目中,經費挹注項目包括音樂課,那時音樂課就變成兩週一次了。
對面從東岸搬來三年的台灣媽媽因此很嫌棄我們這裡的學校。她們家大女兒的幼稚園在美東念的,她說,那是間鄉下學校,學校經費很拮据,但是七拼八湊,也都讓音樂、美術和體育課有正規的專門老師。她們剛搬來南加時,租屋住在鄰城,那一帶房價高,有錢人多,小孩上的學校經費相對充足,但學校還是要求家長交200元做為術科費用,所以他們的術科也沒問題。可是搬到這一帶,小孩轉到附近的小學後,她才發現這裡的術科教育如此貧乏。
不比較不知道,一比才知道,科學小學的科學教育雖然好,其他術科教育只能以「乏善可陳」四字帶過,沒有一科有專門的老師。我想起我國中念美術班時,一週有四堂美術課,所以我們沒有音樂課,只有國二那年短暫有過一年的音樂課。可是那畢竟是升學主義下的台灣發生的事,誰會想到台灣人以為很輕鬆的美國小學教育居然不是人人都有音樂、美術和體育課的?
兩個學校的美術課雖然都是義工媽媽教,但是帶義工媽媽的人不一樣。原本的學校找了一位美術老師來,一個月有一次義工訓練,然後學校會安排美術集會時間,所有的學生會去多功能廳(相當於台灣的「禮堂」)聽老師講當月習作的藝術家生平和作品特色。科學小學則是家長會的兩位媽媽當義工領導人,她們也許都是學美術的,但是有些課程是從網路上找來的,所以每次我要備課時,就去Pinterest和Youtube找資料。
美術課由媽媽義工教,有壞處嗎?當然有,最大的壞處就是無法累積。如果學校只有一位美術老師,他教了幾個班之後,也許會發現當次的教材哪裡有問題,或學生對哪個部份特別無法處理,在接下來的班級,就可以有所修正。但媽媽義工往往只教自己小孩的班,就算發覺教材有問題,也無法把經驗傳遞到別班去,因為學校沒有建立這方面的管道。除非有一些媽媽比較熟,自己針對美術課進行交流。
最近小P的美術課是效仿賽尚的靜物,要用各種色紙去剪水果,然後貼在一起。有天我問這社區的上海媽媽,小孩上過美術課了嗎?她說二年級的老大上過,TK的小女兒還沒。我又問,那他們用的色紙跟我們是受訓時,是一樣的tissue paper嗎?因為小P班上的被換成厚色紙,要折一兩次再剪時,很多小朋友都剪不下去,圓形都剪的不成樣子。她說二年級用的是tissue paper。我想那可能有人覺得幼稚園小孩沒法用這麼薄的紙,因為薄膠一刷,小朋友要是技巧不夠,tissue paper會爛成一團,甚至破掉。我還跟她說,幼稚園小孩沒有畫面裡的空間概念,我們希望他們把水果貼在碗裡和(想像的)桌上,有些小孩就可以貼成水果從天而降的奇幻畫面。她聽了就笑,說要帶水果和碗去小女兒的班上,當場擺給他們看,免得他們貼出更異想天開的畫面。
小J班上則是另一類的問題。小J班上的美術義工一共四個,也許是當初我跟老師說雖然英文不是我的母語,但我會盡力,結果她指定我當這個班的美術義工領導人。我看到那封email時整個人都傻了,因為小孩才剛轉到這學校,我還不知道以前的人怎麼上呢。所以每次要幫他們上美術課前,我都去圖書館借一堆書先看當月藝術家的各種書。上個月教的是畢卡索的立體主義,資料不少,而且有點繁複,我花了不少時間讀,再把資料簡化很多,免得小朋友聽不懂。就算這樣,講到一半時還是被老師打斷,她怕講解時間太長,會耽誤後面的習作時間。即使我已經按照家長會美術領導人講的時間拿捏介紹藝術家生平的時間長度了。
其他幾個義工也有點「既然這是該做的事,那我們趕快完成就好」的心態。她們似乎只是想著完成這件事,而不是像我一樣,希望孩子能學點什麼。最近一次做的是吹墨畫,先用水彩打底畫天空,然後用吸管沾深色水彩低在紙上,再吹成樹的樣子。第一步要用水把水彩紙打濕。但其他義工怕打濕延緩水彩乾燥的時間,便在底下要學生不用打濕。但是這樣就難達到水彩的效果了。我還在指導幾個學生完成時,一個義工奶奶突然要大家把沒乾的水彩紙拿起來揮,還說要運用他們之前學的運動原理,加速乾燥時間。我簡直就傻眼了,濕的水彩紙很脆弱,這樣揮會造成皺痕,甚至弄破,會影響之後上色的效果。但我不想拆她的台。之後果然看到很多張紙都快破了。我除了在心裡大嘆一口氣,也沒其他辦法。
另外一個問題是,義工媽媽畢竟不是老師,在學生不接受指導時,沒有任何要求的空間。有個學生每次都有他自己的想法,打從第一次上課,我就見識到他的固執。四個義工媽媽\奶奶(其中一個是全校的美術課負責人)都跟他說要用三種暖色系的顏色搭配三種冷色系的顏色,但他堅持要用灰色,不屬於我們要用的顏色。我最後只好請老師幫忙,老師便要他坐到旁邊,重新再講一遍,他雖然勉強畫了一部分,但最後他的作品並沒完成。義工媽媽畢竟不是專門學教育的,這個時候既沒有適當的身分立場,也沒有合適的教育理念或工具來解決這種問題。
教畢卡索立體主義那次,有幾個小女生沒辦法接受在臉上製造色塊的畫法,她們覺得很醜,依舊用比較傳統的畫法完成作品。這讓我疑惑,究竟小學階段集體的美術課,我們要讓小孩發揮自己的創意,有超出教學範圍的空間,還是在遵照教法的範圍內,發揮自己的特色?這些問題也許要找有美術教育背景的媽媽來聊會比較好。
在升學主義下的台灣,術科被忽視是完全可以預料的事。但在教育相對自由的美國,因為政府經費不足,導致小學的術科教育缺乏,就是件可悲可嘆的事。良好而豐富的音樂、美術和體育教育未必可以讓學生未來可以進好的大學,但我認為這是讓學生未來有美好健康人生的基礎。從小就養成良好的運動習慣,懂得欣賞音樂和美術,可以讓身體強健、心靈富足,出了社會以後,也許很多人會把從學科中學的東西都忘了,但從音樂、美術和體育裡培養出來的嗜好,可以陪人走過長長的一生。
在學校體制缺乏術科教育的情形下,我們能做的,也就是讓孩子在課後補強這些術科。現在小J每週有半小時鋼琴、一小時美術、一小時網球和一小時空手道課程。我們家沒有特別良好的音樂、美術和體育細胞,不會強求他在這些方面都做到最好,只是希望他能培養廣泛的藝術興趣和運動習慣,未來能當個懂得尋找樂趣和排遣寂寞的人。
南加州的秋天總是來得很突然。十月初的時候,百度熱浪陣陣來襲,熱得大家頭暈腦脹。今年最熱的月份,當屬十月。熱得小孩有一陣子幾乎每天吃學校的午餐,因為有次他們在熱浪來襲時帶了便當,下午一點半我打開小P的午餐袋檢查,一股餿味迎面而來,就再也不敢讓他們在大熱天帶便當了。
十月中,我們依舊穿著短袖。但是九月底從鄰城搬到波士頓的朋友臉書照片裡,顯示他們都已經穿長袖上衣和外套了。南加州人看了那些相片,覺得很熱。沒想到,十月底天氣突然不熱了。一過了萬聖節,夜裡冷到需要開暖氣,清晨常有濃霧,氣溫不過華氏五六十度。我知道美東的人會嗤之以鼻地說,這種溫度很溫暖;但對南加人而言,這算很涼了。
前些時候附近主要道路旁的楓樹葉子慢慢轉變顏色,或者黃,或者橘。這些天再開車經過那些楓樹,發現大部分葉子都已經轉紅了。這裡楓樹的數量和景致跟美東或日本等地都不能比。每年春天和秋天,看著朋友在臉書貼那些漂亮自然美景的相片時,我都覺得很鬱悶,因為南加州連年乾旱,冬天氣溫又偏高,植物的季節感有時都錯亂了,更別說它們因為缺水而長得不太好。只能希望等小孩大一點以後,我能夠在秋季的時候去賞楓。不過,看到本地剛剛轉紅的楓葉,我還是跟自己說:聊勝於無。再過一陣子,等楓葉都掉光,進入蕭瑟的冬天時,想看這些大自然的色彩,就只能看相片了。
走近端詳那些深紅的楓葉,突然覺得該帶個耳機聽葉歡唱的「幾多深情幾多愁」。不為別的,就為那歌裡淡淡的輕愁,就像秋天那樣讓人惆悵。而且當年葉歡這張專輯的封面,是她穿著紅色大衣包著紅頭巾,站在一片紅楓林前。
然而,有天我發現自己搞錯了。那些「楓樹」其實是「楓香樹」,屬於虎耳草目楓香科。而楓樹是無患子科。最明顯的區別之一,就是楓香樹的果實是小刺球,楓樹沒有這種小刺球。之所以發現錯誤,是因為有天突然想起,幾年前開始學開車時,第一個教練是位胖胖的女性。當時正是秋天,我開車時,她在一旁欣賞街景,跟我說:「那些有紅葉的,是楓樹;那些有黃葉的,則是黃金琥珀樹。」我後來一查,沒查到黃金琥珀樹,倒是查到楓香樹(liduidambar,通常被稱作sweetgum),仔細讀了楓香樹的特徵,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們這一帶幾乎都是楓香樹。犯同樣錯誤的人,恐怕不少。根據從台大植物系退休的李學勇教授說,早在東晉,就有人把楓樹和楓香樹混為一談了。不是葉子會轉紅,就都是楓樹。
這陣子也看過不少其他葉子偏紅的樹,只是我的植物知識貧乏,無從得知那些是甚麼樹。
偶爾在路邊看到欒樹,便想起以前在台北的住處附近也有,這該是南加州和台北秋季能共同看到的樹景之一,頓時感覺自己藉由欒樹感受在兩地的秋天,彷彿經歷前世今生般。欒樹總在秋天時展現它豐富的色彩。它的樹葉依舊翠綠,花卻像楓葉一樣,有偏紅、偏橘或偏黃,只是色調較楓(香)葉淡。略帶乾燥感的燈籠狀小花,同樣為秋天的街景增添了顏色。
我們院子的景致也在變化。撐到十月多依舊結果的小黃瓜在十月底突然葉片轉黃,枯萎了。蕃茄也漸漸顯示衰敗的樣貌,雖然還有好多顆綠番茄等待轉熟,可我想這些天都應該把綠番茄摘下來,因為看樣子那幾株蕃茄都快不行了。九月初買的三色堇也紛紛凋零,目前只剩兩小株還撐著,用貓兒臉似的花瓣度過最後的生命。倒是金魚草還活得好好的,而且有變大的跡象。夏天沒有挖出來的小蒼蘭、水仙等,則紛紛從土裡冒出綠葉。想看它們的花,還得再等好幾個月。或許我該買些紫羅蘭,種在後院的苗圃裡,不然接下來的幾個月,等玫瑰都不開了,我就沒有花可看。
小小的驚喜是從屋裡看不到的桂花,我走近時才發現居然開了幾朵,往年我們的桂花多半是年初時開花的,今年竟早了。可惜的是,不管香味和數量都沒法和去年底在南港看到的桂花相比,那時走在小巷裡都聞得到那股清幽的桂花香,我問小孩:「有沒聞到一種好香的味道?」加州小孩大聲地說:「玫瑰花?」我說不是,要他們靠近樹一點,仔細地聞,小孩便說好香。然而玫瑰和桂花的開花時節和條件不盡相同,很難找到有桂花又有玫瑰花開的地方,讓他們可以親身辨別兩者的差異。
最讓人體受到秋天凋零感的,莫過於前院那棵超過三層樓高的美國梧桐樹(Sycamore Tree)。一到秋天,梧桐樹的樹葉就漸漸轉黃掉落。這是一棵很大的樹,很多公園都有,其實不適合種在院子裡,因為大量的落葉很煩人。在我們這種住宅相對密集的社區,風一吹,落葉就跑到別人家前院去,讓我每到秋天就對附近鄰居感到抱歉,畢竟大家的園丁都只是一週來一次,其他時候就得忍受滿地落葉的景象,直到它葉子掉光為止。雖然它的秋季自然現象很惱人,但是它已經這麼大了,有減碳的作用,所以每次某人說要砍掉,我都說不能砍。
沒有楓樹、欒樹或梧桐也可以在院子裡營造秋天的感覺。附近有人家利用秋天常見的南瓜來妝點秋意。他們把南瓜放在前院的樹叢裡,只露出局部,再加上一些橘色和黃色的花,看起來頗有意思,有些趣味。
不過前不久我在切南瓜時,切到左手拇指和食指,想起那血流不止、驚心的一幕,暫時我不想提到南瓜了。
秋天最讓我開心的事,莫過於柿子上市啦。我最喜歡那種形狀像橡實、會變軟的軟柿(hachiya persimmon),等到變軟的時候,甜得不得了。加州產的軟柿似乎比台灣的還要大,但是有時放很久才會變軟,不軟的時候萬萬不能入口,澀得會讓人立刻吐出來。兩三週前我在農夫市場買了五、六顆軟柿,有一顆很快就熟了,另外一顆過了兩週也終於熟了,剩下的還在等著變軟,希望不會壞了才好。這時就想到新竹新埔的柿餅,上次回台灣的時候,居然忘記吃了。來加州後,在亞洲超市看到中國大陸和韓國進口的柿餅,顏色多半是黑的,跟印象中的橘色新埔柿餅不一樣,從來都不敢買。好不容易回台灣,有機會吃了,我卻沒吃到。下次回台灣不知是何時了。
雖然秋天的美景常讓人駐足流連,但加州秋天跟春天一樣氣候多變,有時很冷,有時卻又突然變很熱,早晚依舊很涼,一不注意加減衣物,就生病了。秋天和春天是我們家最常生病的季節。這幾天小J和我先後著涼了,只好喝接骨木糖漿,希望在下週天氣再度變冷前,能夠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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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前的美國梧桐樹
這個萬聖節的晚上,照例帶小孩去隔壁的社區要糖,然後順路去小J幼時公園玩伴的外婆家看看。這次大老遠就看到她們家草地上有賣屋的牌子,吃了一驚。按鈴後,等了一會門才開,老太太看到兩個小孩,很開心地發糖給他們,我和她則同時互相問候。
去年萬聖節,門一開,門裡除了老太太,還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和一隻陌生的黑狗。我當時很訝異,以為她養了一隻新的狗,因為她以前帶去公園的,是一隻很聽話的淺色拉布拉多狗,那是她大女兒的狗。她回答我說:「那是我室友的狗。」原來另一位是她的室友。當下我很疑惑,她不是那種需要把房子租出去的人,心裡更納悶的是:她先生呢?我有種感覺,他已經過世了。但當時我們跟小J的同學一家一起要糖,再加上她的室友,我不方便問這些。之後在科學小學偶爾遇到她兩次,因為她的外孫女也在那裏上學,而且她有時在那當代課老師。在旁邊很多學生來來往往的情況下,我們都只能簡單問候彼此,沒辦法多聊甚麼。
這次旁邊沒有其他人,她主動告訴我,她先生過世了,已經好幾年了。我聽了一驚,想起前年萬聖節經過她家時,看到燈光全暗,就納悶不已,那一陣子我們彼此沒有音訊,聖誕節也沒收到她寄來的卡片,我當時便疑惑她是否一切如常。我趕緊問她都還好嗎,她說她都好,只是有時不太習慣。她雖然笑著說這些,然而我覺得她眼中似有淚,頗為不忍,不知該說什麼,兩人隔了兩個裝糖的容器互相擁抱。
再問到房客和賣屋的事,她說去年的室友也是老師,在離婚後需要一個暫時的住所,便住在她那半年。至於房子,因為那個房子有五個房間,對她一個人來說,太大了,所以她想賣掉,搬到一個兩房兩廳的小點房子去。雖然她的大女兒就住在這一帶,但傳統的美國人如她,似乎沒有和兒孫同住的打算,所以我便祝她能順利賣屋,找到一個合意又離女兒家近的房子。
回家之後,不免感傷起來。我們相識之初,她的日子過得比現在順心多了,老伴健在,一到假日,兒孫輩都會聚在她那個大房子裡,熱鬧無比。
老太太當時不過六十多歲,常主動跟我說她的事。她大學畢業後當了空姐,二十八歲結婚,婚後是全職媽媽,五年內生養三名子女,然後在四十二歲時重返職場,成為小學老師。所以她跟我說,如果我還想工作,不要把育兒的時間拖太長。
當時她剛從附近的小學退休,她最後帶的班是三年級,其中一名學生就是我們斜對面印度鄰居的大兒子。因為這些層層關係,彼此覺得很容易親近。老太太是個開朗親切的人,看到當時一歲多的小J有點怕她那兩歲多的外孫女,便主動邀我們去她家,增加兩個小孩相處的機會。
有次聊天中,她說她知道台灣,也知道台灣和中國的不同。後來我才知道這可能源自她的母親,她的母親有大學學歷,學的是藝術,非常反共,對於中共和北韓深惡痛絕。她說北韓人民生活困苦,衛星空照圖裡,北韓晚上少有燈光,跟燈光點點的南韓非常不同。我往回推算一下她母親的年紀,她大學畢業後正好經歷美蘇對抗的冷戰期,我想那時的美國知識青年因此發展出一種厭惡共產黨的思維。無論如何,老太太的善意我都收到了。
她有回要我幫她看一批她外公留下的老硬幣,她看到上頭有她不懂的中文,以為是中國的錢幣。但我看到之後,發現其實是日本硬幣,上頭寫了「大正」。我不熟日本歷史,因此上網查了大正天皇的年代。我後來跟她說,我不知道這批老硬幣的市值有多少,但既然是1912到1926年間出的硬幣,時間夠久,應該留下來做個紀念。她一副很驚喜的樣子,完全沒料到那是那麼老的硬幣。
但她給我的驚喜,遠不只這些。她知道我當時不會開車,每天只是帶著小J在住家、公園和超市三點一線間往返,便跟我說,我可以帶小J去活動中心上親子班,她可以免費接送我,給我看了報名課表,我才知道原來還有這種地方可以去。
她還幫我介紹了兩門課,一個是親子課,另一個是幼兒音樂課,都是她帶外孫女上過的。所以小J上preschool前,就在活動中心上這兩種課。做為一個外來的新手媽媽,最缺的就是附近能有的資源,我很感謝她,那麼無私地告訴我,甚至提供援助,不然我可能要摸索好一段時間才會接觸這些東西。
某人知道老太太主動要接送我們後,頗感意外地問我:「她為什麼對妳這麼好?她想傳教嗎?」我說她有信教,但從沒跟我傳過教,她是真心在幫我們。
當時一期的課大約是七或八堂。快上完時,她說下一期她沒辦法再送我們了,因為她先生有糖尿病,必須每週去治療,她要送她先生去。我說沒問題。她能接送我們這麼多堂課,我已經很感激了,接下來的課,我可以走路推推車帶小J去上課,反正只是二三十分鐘的路程,不算特別遠。
在最後一堂課前,我按照美國人的禮儀,準備了一份謝禮。除了謝卡,我還把所有我在公園幫她和外孫女拍過的相片找出來,選了一張放大加洗後,放在相框裡。那張相片是她外孫女爬到攀爬架的最高處,對著鏡頭微笑,而她在架子另一邊扶住孫女看著她。其他的相片也都加洗包在一起。她收到後,非常開心。她和她先生都說這些是非常寶貴的鏡頭,因為她幫女兒看小孩多年,從沒留下任何紀錄;她沒有相機,沒跟外孫女在公園拍過照。而我卻幫她做了這件事,她非常開心,還給她女兒看,她女兒也說很珍貴。我聽了也很高興,我們都給了對方需要的東西。
有次她大女兒在用攪拌器攪濃湯時,被飛濺出來的濃湯燙傷,她於是趕去女兒家幫忙看外孫,她女兒才能和先生一起去急診室。她事後跟我說,如果我和某人有什麼事不方便帶著小J,她可以幫我看小孩。這話她不只說過一次。雖然我們不會想要麻煩她,但聽到她如此無私地主動提供援助,我真的很感動,因為其他的朋友不見得能做到像她那樣。
往後她開車經過我們家附近,注意到我們家多一輛車,甚至在路上看到我開車上路了,她跟我見面時,表示為我感到高興。小P出生前,她在聖地牙哥的小女兒生了雙胞胎,她便忙碌起來,有時幫大女兒帶小孩,有時則到聖地牙哥看小女兒一家。偶然間她在超市看到當時懷著小P的我,很高興地指著我的肚子問我:「裡頭藏著什麼?」小P出生後,她還來看過小P一兩次。老太太給我的溫暖,實在是筆墨難以形容的,在我那段還在摸索、適應環境的歲月裡,她讓我不時充滿感激和感動。
她說先生過世的事後,我才發覺,這些年我只顧著孩子成長,忘了身邊的人也逐漸老去。我和老太太初識之時,她不過六十多歲。那天在學校見到當年兩歲多的小女孩,已經變成亭亭玉立的九歲女孩,都快跟我一樣高了。而老太太也早已跨過七十歲的門檻。時光從來不為誰停留,對她亦然。只是我沒料到老先生那麼早就過世了,想著老太太一個人守著那麼大一棟的房子,我能感受到那種孤寂。還好的是,老太太身體健朗,現在依舊到處代課,經濟和日常生活都沒問題。這週五小J的老師沒去上班,代課老師就是老太太。
回顧以往,我覺得老太太幫我樹立一種良好的人生典範:她養育兒女外,依舊擁有自己的事業,保持自己的經濟和生活自理能力,就算另一半不在,她的生活不致發生問題。在能力範圍內,她不曾忘記去幫助別人,總是主動伸出援手。她永遠親切,熱心鼓舞他人,積極向善。她不談宗教,但本身就充滿宗教的能量。她不是大人物,但做為普通人,她有自己的光輝。
能在人生較為困頓的歲月裡,結識這樣的人物,我覺得自己真是幸運。希望我也能感染她的能量,成為一個有能力幫助別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