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萬聖節的晚上,照例帶小孩去隔壁的社區要糖,然後順路去小J幼時公園玩伴的外婆家看看。這次大老遠就看到她們家草地上有賣屋的牌子,吃了一驚。按鈴後,等了一會門才開,老太太看到兩個小孩,很開心地發糖給他們,我和她則同時互相問候。
去年萬聖節,門一開,門裡除了老太太,還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和一隻陌生的黑狗。我當時很訝異,以為她養了一隻新的狗,因為她以前帶去公園的,是一隻很聽話的淺色拉布拉多狗,那是她大女兒的狗。她回答我說:「那是我室友的狗。」原來另一位是她的室友。當下我很疑惑,她不是那種需要把房子租出去的人,心裡更納悶的是:她先生呢?我有種感覺,他已經過世了。但當時我們跟小J的同學一家一起要糖,再加上她的室友,我不方便問這些。之後在科學小學偶爾遇到她兩次,因為她的外孫女也在那裏上學,而且她有時在那當代課老師。在旁邊很多學生來來往往的情況下,我們都只能簡單問候彼此,沒辦法多聊甚麼。
這次旁邊沒有其他人,她主動告訴我,她先生過世了,已經好幾年了。我聽了一驚,想起前年萬聖節經過她家時,看到燈光全暗,就納悶不已,那一陣子我們彼此沒有音訊,聖誕節也沒收到她寄來的卡片,我當時便疑惑她是否一切如常。我趕緊問她都還好嗎,她說她都好,只是有時不太習慣。她雖然笑著說這些,然而我覺得她眼中似有淚,頗為不忍,不知該說什麼,兩人隔了兩個裝糖的容器互相擁抱。
再問到房客和賣屋的事,她說去年的室友也是老師,在離婚後需要一個暫時的住所,便住在她那半年。至於房子,因為那個房子有五個房間,對她一個人來說,太大了,所以她想賣掉,搬到一個兩房兩廳的小點房子去。雖然她的大女兒就住在這一帶,但傳統的美國人如她,似乎沒有和兒孫同住的打算,所以我便祝她能順利賣屋,找到一個合意又離女兒家近的房子。
回家之後,不免感傷起來。我們相識之初,她的日子過得比現在順心多了,老伴健在,一到假日,兒孫輩都會聚在她那個大房子裡,熱鬧無比。
老太太當時不過六十多歲,常主動跟我說她的事。她大學畢業後當了空姐,二十八歲結婚,婚後是全職媽媽,五年內生養三名子女,然後在四十二歲時重返職場,成為小學老師。所以她跟我說,如果我還想工作,不要把育兒的時間拖太長。
當時她剛從附近的小學退休,她最後帶的班是三年級,其中一名學生就是我們斜對面印度鄰居的大兒子。因為這些層層關係,彼此覺得很容易親近。老太太是個開朗親切的人,看到當時一歲多的小J有點怕她那兩歲多的外孫女,便主動邀我們去她家,增加兩個小孩相處的機會。
有次聊天中,她說她知道台灣,也知道台灣和中國的不同。後來我才知道這可能源自她的母親,她的母親有大學學歷,學的是藝術,非常反共,對於中共和北韓深惡痛絕。她說北韓人民生活困苦,衛星空照圖裡,北韓晚上少有燈光,跟燈光點點的南韓非常不同。我往回推算一下她母親的年紀,她大學畢業後正好經歷美蘇對抗的冷戰期,我想那時的美國知識青年因此發展出一種厭惡共產黨的思維。無論如何,老太太的善意我都收到了。
她有回要我幫她看一批她外公留下的老硬幣,她看到上頭有她不懂的中文,以為是中國的錢幣。但我看到之後,發現其實是日本硬幣,上頭寫了「大正」。我不熟日本歷史,因此上網查了大正天皇的年代。我後來跟她說,我不知道這批老硬幣的市值有多少,但既然是1912到1926年間出的硬幣,時間夠久,應該留下來做個紀念。她一副很驚喜的樣子,完全沒料到那是那麼老的硬幣。
但她給我的驚喜,遠不只這些。她知道我當時不會開車,每天只是帶著小J在住家、公園和超市三點一線間往返,便跟我說,我可以帶小J去活動中心上親子班,她可以免費接送我,給我看了報名課表,我才知道原來還有這種地方可以去。
她還幫我介紹了兩門課,一個是親子課,另一個是幼兒音樂課,都是她帶外孫女上過的。所以小J上preschool前,就在活動中心上這兩種課。做為一個外來的新手媽媽,最缺的就是附近能有的資源,我很感謝她,那麼無私地告訴我,甚至提供援助,不然我可能要摸索好一段時間才會接觸這些東西。
某人知道老太太主動要接送我們後,頗感意外地問我:「她為什麼對妳這麼好?她想傳教嗎?」我說她有信教,但從沒跟我傳過教,她是真心在幫我們。
當時一期的課大約是七或八堂。快上完時,她說下一期她沒辦法再送我們了,因為她先生有糖尿病,必須每週去治療,她要送她先生去。我說沒問題。她能接送我們這麼多堂課,我已經很感激了,接下來的課,我可以走路推推車帶小J去上課,反正只是二三十分鐘的路程,不算特別遠。
在最後一堂課前,我按照美國人的禮儀,準備了一份謝禮。除了謝卡,我還把所有我在公園幫她和外孫女拍過的相片找出來,選了一張放大加洗後,放在相框裡。那張相片是她外孫女爬到攀爬架的最高處,對著鏡頭微笑,而她在架子另一邊扶住孫女看著她。其他的相片也都加洗包在一起。她收到後,非常開心。她和她先生都說這些是非常寶貴的鏡頭,因為她幫女兒看小孩多年,從沒留下任何紀錄;她沒有相機,沒跟外孫女在公園拍過照。而我卻幫她做了這件事,她非常開心,還給她女兒看,她女兒也說很珍貴。我聽了也很高興,我們都給了對方需要的東西。
有次她大女兒在用攪拌器攪濃湯時,被飛濺出來的濃湯燙傷,她於是趕去女兒家幫忙看外孫,她女兒才能和先生一起去急診室。她事後跟我說,如果我和某人有什麼事不方便帶著小J,她可以幫我看小孩。這話她不只說過一次。雖然我們不會想要麻煩她,但聽到她如此無私地主動提供援助,我真的很感動,因為其他的朋友不見得能做到像她那樣。
往後她開車經過我們家附近,注意到我們家多一輛車,甚至在路上看到我開車上路了,她跟我見面時,表示為我感到高興。小P出生前,她在聖地牙哥的小女兒生了雙胞胎,她便忙碌起來,有時幫大女兒帶小孩,有時則到聖地牙哥看小女兒一家。偶然間她在超市看到當時懷著小P的我,很高興地指著我的肚子問我:「裡頭藏著什麼?」小P出生後,她還來看過小P一兩次。老太太給我的溫暖,實在是筆墨難以形容的,在我那段還在摸索、適應環境的歲月裡,她讓我不時充滿感激和感動。
她說先生過世的事後,我才發覺,這些年我只顧著孩子成長,忘了身邊的人也逐漸老去。我和老太太初識之時,她不過六十多歲。那天在學校見到當年兩歲多的小女孩,已經變成亭亭玉立的九歲女孩,都快跟我一樣高了。而老太太也早已跨過七十歲的門檻。時光從來不為誰停留,對她亦然。只是我沒料到老先生那麼早就過世了,想著老太太一個人守著那麼大一棟的房子,我能感受到那種孤寂。還好的是,老太太身體健朗,現在依舊到處代課,經濟和日常生活都沒問題。這週五小J的老師沒去上班,代課老師就是老太太。
回顧以往,我覺得老太太幫我樹立一種良好的人生典範:她養育兒女外,依舊擁有自己的事業,保持自己的經濟和生活自理能力,就算另一半不在,她的生活不致發生問題。在能力範圍內,她不曾忘記去幫助別人,總是主動伸出援手。她永遠親切,熱心鼓舞他人,積極向善。她不談宗教,但本身就充滿宗教的能量。她不是大人物,但做為普通人,她有自己的光輝。
能在人生較為困頓的歲月裡,結識這樣的人物,我覺得自己真是幸運。希望我也能感染她的能量,成為一個有能力幫助別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