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有個美國人要出清一幅書法,她顯然不知道那是什麼,一開始標示畫,然後括號裡加註(Chinese?)。幾個應該也看不懂的美國人排隊說有興趣。我覺得那幅字寫得還不錯,是正體字,而且是很正面的四個字,我想流落到美國人手上,還不如我來接手,好歹我看得懂。幸運的是,主人最後抽籤,抽到我了,我就把它領回來。
在那之前,有個美國人發現我顯然看得懂,問我上頭寫什麼,我就回答了。她私下傳訊跟我說,她是一個治療師,她的患者經過治療之後,健康狀況都有改善,所以她想找人寫那四字掛在她辦公室裏,問我可以從哪裡買幅書法來掛。她用的方法是日本來的,不過我沒聽過,還特別查了一下,顯然在台灣也是很小眾的,我甚至從圖書館借了書來看,某人差點以為我又突發奇想著迷什麼怪東西。
不過,要求字?這可考倒我了。雖然這是華人多的加州,但我不知道哪裡有書法家。我想到中文學校有書法班,特別找出年度紀念冊來看,然而,照片顯示學生作品寫的是簡體字,我覺得太遜了,不用找那個書法老師。書法只能用正體字寫,沒得商量。
最後還是靠Google大神指點迷津。我幫她找到兩位在美國的書法家,一位在洛杉磯,似乎是中國大陸來的,另一位在馬里蘭,是台灣來的。我跟她說中國書法有不同字體,可以看哪種比較喜歡,記得要說明只要正體字。她跟我道謝,因為我花了不少時間幫她找這兩個人。剩下的就讓她自己去洽詢,我沒問後續。
至於我拿到那幅字的書法家,落款寫的是「張景于北京」。看到兩個字的中國名字就感覺不妙,一定很難找,不過最後勉強找到兩位。一位是青島人,是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另一位是山西大同人,是軍旅書畫家。後者在1975年跟另外四個人在北京開辦書法學校。這幅字是甲子年寫的,換算西元是1984年,所以我想是後面這位張景。他在1991年幫競選韓國總統的金泳三寫了一幅藏頭詩,後來金泳三當選總統後,那幅字就掛在韓國總統府內。由於那個網頁似乎有安全顧慮,所以我就不加上了。不過這位張景在2000年後似乎就沒消息了,是否在世,不得而知。
我跟原本的主人打聽她怎麼得到這幅字的,她說是在她鄰居的車庫拍賣時買的。不知道她的鄰居是否也是便宜買來的,才會輕易地賤價賣出。在同一個群組裡,我看過美國人送出她台灣朋友精心挑選的台灣糕點,有知名品牌的鳳梨酥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是很難理解另一個文化的,所以看到這種把另一個國家或文化來的好東西隨意送出的狀況,不用太意外。我想把這幅字從北京帶到加州的第一代主人,應該已經不在了。畢竟太年輕的人通常不會有興趣掛書法在家中,而且1984年距離文化大革命的結束不太遠,原本的主人應該是在文革前就受過相當教育的人。
我把這幅字掛在我們家樓梯間下樓時會看到的地方,這樣每天起床下樓時,就可以給自己一個正面的提醒。
三年多沒回台灣,公婆突然就在我生日前飛來了。他們停留時間不長,只有一週多。婆婆說,以後不來了,等我們回去。
不知怎麼,想到阿公在我小的時候,也會突然上台北看我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小學一年級或二年級那一次。
有天在學校上課時,不知道是誰告訴我,阿公來看我。這是以往不曾發生過的事,那時我已經離開鄉下,在台北上學兩三年了,平時我爸媽也不會到學校來找我的,更別說送便當了。
我匆匆跑去校門口,看到阿公。他問我,弟弟在哪裡?弟弟那時念附近一間公立托兒所,我從沒去過,只知道媽媽會帶他走路上下學,所以應該不遠。我指著一個方向,說我只知道在那頭,但我也不知道怎麼走。他聽完就離開了。
晚上回家,以為會看到阿公,但一開門,家裡沒人。等我爸媽回來後,他們聽到也很意外。問弟弟,他一問三不知,他說沒看到。阿公居然這樣匆匆地來了,只見了我,然後就回去了。
從鄉下到我們家,當時交通非常不便。光是從老家坐公車到車站換台汽的長途客運到台北,就要耗時甚久。阿公不會說國語,他只說客家話,但為了到我們家,他學會用閩南語說我們家那一站的站名。然而,我們家那站是個小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就像在台北的街頭,如果有人問我蘆洲怎麼去,我應該也答不出來。
今年八月從夏威夷回到洛杉磯機場,等接駁巴士時,看到一位提著大行李的六十多歲女性上了許多輛巴士,然後又下車。每一輛巴士靠近,她就招手上車,沒多久就提著行李下車。她顯然不知道該怎麼找到她要搭的車。我在那時也想到阿公,阿公很可能也是上上下下多輛公車,才找到往我們家方向的車。在那一刻,我只覺得心口好酸。
阿公幾乎都是自己來,見了我們就回去,不然就天黑了。我大學時,曾經自己試圖放學後回老家。我以為我認得路,小學的時候跟著爸媽來來去去,怎會沒印象?但我回到鎮上時,已經天黑了。我去了姑姑家說一聲,就自己坐公車回阿公家。沒想到天一黑,我完全認不得路,那邊每站中間的距離比台北長,所以我坐過頭下車後,簡直欲哭無淚。那時還不是人手一支手機的時代,走在黑暗的鄉間馬路上,也不用期待能找到公共電話。等我滿頭大汗走到阿公家,開門進去時,姑姑居然在!後來才知道,我過了那麼長的時間沒回到家,阿公打電話到姑姑那罵人,姑姑便騎腳踏車回去被罵、乾著急。在那之後,我就不敢出餿主意說要晚上的時候回去了。
阿公也曾帶阿婆來看我們,就那麼一次。我想阿婆也問過阿公說要看我們。但如果找車對他是困難的話,我想他可能不願意在阿婆面前丟臉、有損尊嚴,所以就只有一次。那次他們走出我們家鐵門後,我就近躲進弟弟房間哭,我不想讓其他人看到我的眼淚流下來。
阿公屬馬。其他長輩經常說,就因為阿公屬馬,所以他想去哪就去哪。婆婆也屬馬,所以她想看兒子、孫子,她和公公就來了。
阿公阿婆過世後,我最遺憾的事,莫過於我沒有跟他們的合照。唯一一張和阿婆的合照,似乎是我四歲時宗親到陽明山玩時拍的,那時我還跟二姑姑拍了一張合照。
等自己有了小孩,我覺得隔代教養真是對上下代非常不好的事。帶小孩那麼累人,讓長輩去做,對他們的健康不好。如果小孩和上一代太親,當父母的不只是會吃醋,也會覺得教養困難。最大的壞處,莫過於祖父母輩往往比父母早離開人世,如果小孩跟祖父母有較深的情感連結,在他們年紀很小的時候,可能就要面對親人死亡的傷痛,這其實很殘忍。所以我們家小孩都是我們家自己帶的,每個人都在正確的親職位置,沒有人代替別人的工作和位置。
我因此臨時起意,想找家庭攝影師幫我們拍全家福。以前公婆還住在美國時,每年我們都會用腳架自己拍一張,讓公公寫信給親友談起這一年時,還有張照片可以附上。不過這種方式拍的多少有點不自然。所以想找專人處理,地點選在戶外,希望加州的景色也成為回憶的一部分,能拍照的時間非常有限,他們沒幾天就要回去了。
在這麼緊的時間範圍內,要搞定找到攝影師、談好價錢和時間、選好衣服等,簡直就是超級任務。別人家都是很早規劃,中間要花很多時間挑衣服和攝影師來回溝通細節等,甚至一次到多次的採購。公婆在旅途中,沒帶太多衣服,不過好在我從衣櫃裏找到他們能穿的。為了配合他們,我們家男性都穿牛仔褲和藍襯衫,我從某人的襯衫裡找到一件公公穿得下的。而我的衣櫃裡還有一件全新的寶藍色毛衣,就送給婆婆,以代替她那件穿了五十幾年、公公說薄的非常透光的灰藍色毛衣,那牌子當年是武俠明星王羽代言的。
攝影師本來給的幾個套裝價格非常貴,我正猶豫時,她傳來小組合的佳節套裝,專門給人寄佳節卡片的。那個價格跟我在北加的同學拍一整套的價格差不多,不過,在這種拒絕就沒別個機會的狀況下,我們就採用那個小套裝。往年都不寄卡片的我們,今年因此有卡片可以寄。
在卡片還沒印出來,但是數位版照片都完成後,公公在台灣自己印了一整套,還拿去給親戚看。我想他們應該挺滿意的吧!這個急救章的成果看起來不差,我真是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