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台灣前,我和某人便討論好幾次:「小J在台灣,還是在美國比較快樂?」我們回來後這些天仍會談到這個話題。如果以在外的表現來看,小J在台灣比在美國快樂。他在台灣時,活潑許多,短短的兩週,他會發的音多了好幾個,知道的事情也變多了,進步不少。比起在美國,台灣有許多親戚朋友可以陪小J,增加他的社交經驗,讓他覺得每天都很新鮮。
可是,在台灣的最後幾天,他的身體狀況不佳,每天半夜醒來狂哭,我們總要安撫很久才能勉強止住他的哭聲。當時我們住在國聯飯店,非常擔心吵到附近的房客。小J在美國時,每天都排便,從沒碰到便秘的問題。但是在台灣,他的排便習慣改變,變成隔一天一次,而且有便秘的狀況。這問題拖到上飛機之後,讓他不舒服到坐也坐不住,睡也睡不久,睡一下就醒來狂哭。要不是兩位好心的華航空姐和兩位陌生旅客幫忙,我們真不知道該怎麼度過那段無助的時刻。
說到小J的身體狀況,萬芳醫院的黃中瑀醫生看過小J之後,跟我們說,小J的鼻子過敏、腸胃較弱。後者我知道,前者則令我頗感意外。我同樣被黃醫生說有鼻子過敏的問題。某人雖沒被黃醫生這樣說,但他自己知道,從美國回台灣,他的鼻子就不舒服。我表姊以前待過英國,她說,去英國前沒有鼻子過敏的問題,回台灣之後,鼻子就過敏了。看來,在英美這些比較乾冷的國家生活過,回台灣之後,台灣的環境都讓我們變得比較不健康。
比起來,美國的環境讓孩子比較健康。因為這裡的空氣和環境較好,政府管制嚴格,廠商也比較有良心,食物整體而言,比台灣衛生許多。台灣的食物管理不嚴、生產和加工製造者又常不遵守法規,再加上台灣外食方便,吃的問題比美國大許多。
《Parenting》雜誌最近一期還提到一個研究,早睡對幼兒比較好。那個研究在好幾個國家收集樣本,最後得到的結論是:平均而言,紐西蘭的小孩最早睡,其次是美國,香港的小孩是最晚睡的。我想,台灣和香港的環境比較接近,台灣小孩的生活,應該也比較接近香港,而不是接近美國。
台灣地狹人稠,人與人的距離過近,不像美國人之間有安全的距離,也造成許多問題。我們帶小J去萬芳醫院看醫生,因為黃中瑀醫生的病患非常多,候診時間要很長。萬芳醫院不像美國醫院或診所有兒童遊戲區,有時差又疲累的小J注意力無法轉移,一度大哭到某人不知道該怎麼辦。當時我在針灸,不在旁邊。一位護士和一位四十多歲的女病患差不多同時衝出來,護士拿了貼紙要安撫小J,那位女病患則發瘋似的破口大罵,罵完就像一陣風一樣消失無蹤。之後因為有另一位比我年紀大的女病患拿面紙、小狗的相片等轉移小J注意力,才讓他止住哭泣。等我匆匆忙忙出來時,小J笑瞇瞇地坐在椅子上,和那位「阿姨」有說有笑。
我在接下來一次看診時,跟黃醫生提到這件事。他非常訝異,表示我們應該早點跟他說,這樣就可以安排那位(衝出來大罵的)女病患去別的地方休息。他說,他以前看很多小朋友,小孩子都是跑來跑去、聲音很多的。他聽到這件事,覺得很難過。
台灣是人口密度大到很難容忍小孩聲音的地方嗎?我之前看一位住在紐約的媽媽寫到,他們回台灣時,近兩歲的女兒在飛機上哭很久。之後飛機降落,準備下飛機時,一位年輕女性衝到他們面前罵他們女兒很吵,然後也是很快就消失了。奇怪,這些人好像都是發洩完就跑了?
某人在回美國的隔天去上班時,跟四個不同國籍的男同事提到小J在醫院被罵的事,他們都覺得很氣憤,因為沒有父母願意讓小孩這樣哭的。一位印度爸爸還說,那個人應該有精神病。可是,在美國待久了,因為美國人一般而言都很和善,所以回到台灣碰到那種狀況,我們一時之間,真不知該怎麼處理。
我當然也不會忘記,在台灣碰到的一些陌生女人對我們的幫助。小J在被罵之後,又被我們帶去萬芳醫院。那天他不知怎麼了,從公車上就一直哭到驚天動地,所以在醫院待一會,某人就說他跟小J不看了,獨自把哭泣的小J帶走。小J後來在捷運上睡著。某人抱著沈睡的小J,然後拖著推車,非常吃力。但是他在捷運站裡,陸續碰到兩位女性幫他的忙,幫他拿推車,讓他只要抱小J就好。前一位,我們沒有任何資訊,後一位,自稱在合庫做業務工作,所以工作時間比較有彈性。謝謝妳們,即使我只是事後得知,仍非常感動。
相較之下,我們幾乎沒碰過好心的台灣男性。唯一的一次,大概是我抱著小J搭上一班人非常多的公車時,讓位給我的,不是那些年輕的男女,而是一位至少有七十歲的老先生。因為老先生起身,所以才有另一位年輕女性讓位。後來,那位老先生坐在我們右後方。據我媽(她站在我們旁邊)說,那位老先生不時裂嘴對小J笑,看來是一位很期盼有孫子的老先生。
小J回到美國後,我們帶他出去,他又回到以前那種茫然困惑的表情,不像在台灣那樣動輒哈哈笑。我們才發現,因為我們都跟他說中文,所以出去後,他聽到英文,覺得很陌生、聽不懂,於是無法理解四周環境,因而不自在。但是我不想跟他說英文,因為他在美國長大,總有一天會開始說英文,然後漸漸忘記中文。在我們還能跟他說中文的時候,至少要給他一個中文的環境。
我想了想,覺得我和小J的命運,就跟鍾芭‧拉希莉(Jhumpa Lahiri)《同名之人(The Namesake)》描述的一樣。不管在台灣和美國,我們都只能得到部分的認同與快樂,我們將是永遠的異鄉人。
看了你最後一段,心裡揪了一下:是吧,對我們這種離鄉背井,在異地有下一代的人,不管是我們還是小孩,真的都只能得到部分的認同與快樂。我們的故鄉是他們的異地,我們的異地也許將是他們的故鄉。那他們的根呢?唉。
BTW,很喜歡你的網誌及看事物的角度,好高興你回美了,又會常常有新文章了:)
由 PEI 發表於 December 8, 2008 12:04 AM最後一段卻是令人不勝唏噓,不過及早認清這個現狀與事實,對移民第一第二代,都是好事。
臭皮回台一趟的進展,跟小 J 真的頗為類似(不過 Debby 的文筆思緒陳述,都比我自己寫來的清楚又有條理多啦!)。全中文的環境,更多的親友互動,很快就讓語言與溝通的大門打開;相較回到國外之後,雙語的環境,即刻又令年幼的孩子感到困惑。我在幼稚園裡,看到很多英語水平不錯的大陸家長,都盡量跟孩子講英文,程度普通的,就中英夾雜說些在我看來不三不四的句子,我認為這是很可惜的事。小朋友的腦遠比成人有彈性,語言發展上,一兩個月,甚至半年以上的遲緩與落後,可能到了五歲時就完全不存在了。到時拜託他們開口說中文早就為時已晚,遑論「寫」下很依賴反覆練習與記憶的中國文字。
國外較佳的自然環境、社會制度,比起國內溫馨的人脈親友,與堪稱方便的日常生活,永遠都是我們這些第一代移民所面臨的痛苦抉擇,與抉擇過後永遠的遺憾。往好一點的方面想,Skype 一開,大不了機票一買,千里外的故鄉,似乎也不那樣遙遠啊!
由 阿威 發表於 December 8, 2008 06:53 PM我猶記得以前大學老師跟我們討論保真〈兩代之間〉時,他說新移民要到第三代,才會比較能融入當地的生活。
世事真的很難料。我當時沒想到有天我會面臨這問題,我那時以為這是我那些每年寒暑假去做移民監的同學會碰到的。
至於根,我也不知道。或許我們這兩代只能把父母的家當作根吧。
之所以堅持只跟小J講中文,是因為我很久以前在中國時報看到一位當時小有名氣的美籍台灣人第二代,提到他小時候很晚才開始講話。因為他們家在美國是三代同堂,所以他們家有中文、閩南語和英文等數種語言,讓當時年幼的他覺得很困惑。但他一開始講話,就是一個句子(據說這是比較聰明的小孩),之後三種語言都沒問題。所以,就算小J沒法一開口就是一個句子,他總有一天可以克服語言障礙,懂中文和英文。
有人預測,這一波全球經濟不景氣要持續三年。今年回了台灣,下一次可能要等好幾年了。時間隔得越久,感覺台灣就更遠了。
從身邊一些親戚的例子看來,我也覺得移民要到第三代,才能比較融入當地生活。這讓我一直很排拒移民,我只管得到我和我孩子,至於我孩子的孩子,還真沒法想那麼多。如果在可預見的未來,我和我的孩子始終都有文化認同的問題,那我真覺得無論擁有再好的自然環境或是社會福利,做新移民的代價實在是太高了。
可世事真難料,沒想到我們現在還是一樣走到今天需要面對這個問題的局面。
由 Zoe 發表於 December 11, 2008 05:43 PMZoe說的好像是法律上的移民?不過我說的是泛稱,不一定指歸化的那種法律移民。例如在異國念書念很久,或工作很久,不知不覺就成家生子、在非母國生活十年以上等,也會有我前述的問題。
在異國生活太久,回到母國,感覺不適應,再回到異國的人很多。聽說以前有個在美國拿到博士學位,然後回台灣清華教書的台灣教授,他的小孩因為在美國出生,結果被同學說是「米老鼠」,常欺負那個可憐的小孩。他們最後只能再回到美國了。
黃教授是香港人,在美國某大學任教,於一九七零年代中期受台灣清華大學邀請擔任客座一年。黃夫人因為健康因素並未隨行。黃教授於是帶著他當年五,六歲的二公子,風塵僕僕,由美「返」台,寄寓新竹清華園。當年清華為吸引海外學人返國,備有美式獨棟雙拼教員宿舍,提供副教授級以上教師居住。此種花園洋房,大部分位於借用西南聯大傳統而被稱做「東院」的教員宿舍區。
黃二公子生於彼,長於彼,雖黃膚黑髮,中文流利,乃一不折不扣,如假包換的花旗國小洋鬼子,自托兒所至幼稚園,深受洋人愛國教育之奴化,渾然不知中國人文化悠久,物博地大,少棒世界第一強。因此在開開心心跑出來認識新朋友的時候,就出了差錯。
當年東院裡有一群比黃二公子大約大個兩歲左右的小鬼們,每天放學沒事,結黨鬼混,彼此相熟,連帶排外。見到個新面孔,又沒有大人帶著介紹給大家,先有了欺生的心態。再問這位生面孔從何而來,原來是美國來的。後來不知何故講到了「我們中國人」這個神聖的問題,這位公子居然天真誠實地說「我是美國人」。
這下可好,犯了眾怒。其中一個比較更會欺負人的,再問二公子:
「你是美國人,去過迪斯奈(當年都說迪斯奈)樂園嗎?」
「去過。」
「看過米老鼠嗎?」
「看過。」
「你就是一隻米老鼠!」
於是下次黃二公子又開開心心地跑出來想和大家一起玩,這群小鬼就罵他「美國人」,「米老鼠」,「滾回美國去」,還拿石頭丟他,弄得他哭哭啼啼回家,好幾天不敢再出門。後來好長一陣子黃教授都得陪著小朋友出來保護他,如果碰到幾個欺負他公子厲害的,還會用他廣東口音的國語痛罵他們。
十多年之後,當我看了威廉高丁的『蒼蠅王』,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兒童的社會,的確比成人的社會更加赤裸裸地殘忍與野蠻。
又再十多年之後,當我在網路上看到一堆署名「台灣加油」「台灣第一」的人們怒斥「中國豬(或者是中國人,端看發言者心情好壞)滾回中國去」。我又恍然大悟原來今日所謂民主開放社會裡的成人,和當年封閉戒嚴島嶼上的兒童,對於被自己分化為非我族類的鄰人的處理方式,竟是如此相似地,殘忍與野蠻。
由 某人 發表於 December 12, 2008 11:11 PM「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是人類長期演化下來的天性,在遠古時期,這應該是一種很管用也能防範未然的自我保護機制。面對族群外的團體,我們總是先選擇敵視,再選擇認識,最後才交流或融合;如果維生資源需要爭奪,就只好打仗了。
不過這種本能天性,在地球村的今日,已顯多餘。遺憾的是,我們必須靠後天的教育與接觸,才能抑制這股流/留在我們血液裡的衝動。
記得國小的時候,班上不管男生女生,尤其是帶頭的老大哥老大姐,常需要把「你是/不是我這一國」的管理紀律掛在嘴邊,否則難以服膺眾人與維持團體的生態。對我來說同樣的,狗會在自己家附近到處撒尿,宣張與維護自己的領域範圍。
並不是在譴責選擇武力的人,就像狗一樣,而是平心地認為,人類就跟其他動物一樣,天生有這些本能與機制,教我們去區分敵我,去畫小圈子分邊站。不同之處只在於,我們的腦複雜過不只千萬倍,所以在受這些機制驅使時,做出的手段也更為野蠻與殘忍千萬倍。
我很喜歡十幾年前,那時音樂風格還很濃烈的迪士尼卡通「風中奇緣」(Pocahontas) 裡的一個橋段 Savage。不停互換的畫面裡,印地安人與英國人,各自唱著同樣的旋律,互指對方為野蠻人而預備開戰。
由 阿威 發表於 December 14, 2008 07:05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