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J在三四月的時候三不五時就說,到了五月,他要提醒數學老師,五月是亞裔傳統月(Asian Heritage Month,不過現在正確的名稱是Asian American and Pacific Islander Heritage Month,亞裔和太平洋島民傳統月),因為他覺得他的數學老師討厭亞裔,對亞裔學生不夠好。我問他,為什麼是五月呢?亞裔傳統是什麼?他都答不出來,他壓根就不知道什麼是亞裔傳統。所以我查了之後告訴他們,是因為5月7日和5月10日這兩個重要的日子。1843年5月7日第一批日本移民到了美國;1869年5月10日,由大量華工建造的太平洋鐵路竣工。
有天去圖書館時,注意到圖書館展示亞裔相關書籍,圖書館照類別,分別在童書區和成人書區都各放置一些,在傳記類也有。上榜的華人裡,有孔子、朱連魁(Ching Ling Foo)、李小龍、譚恩美、關穎珊、柴玲、馬嚴君玲、林書豪等(還好沒有花木蘭)。
我本來覺得很開心,幫小孩挑選了一些。不過,仔細檢視這批書後,我覺得很多人和主題都被漏掉了。既然亞裔傳統月選在五月的原因之一,是因為華工對太平洋鐵路的貢獻,但都沒有這主題的書,明明圖書館裡就有一本幫艾森豪和尼克森兩位總統寫過傳記的知名傳記作家Stephen E. Ambrose寫的「Nothing like it in the world : the men who built the transcontinental railroad, 1863-1869」。而且講到美國華人,怎能不選張純如的「美國華人史:十九世紀至二十一世紀初,一百五十年華人史詩(The Chinese in America: A Narrative History)」?
反倒有好多本二次大戰期間美國日裔集中營的書,日裔從沒停止過書寫這個主題。如果日裔集中營可以算在亞裔傳統中,那慰安婦議題也該納入,2013年韓裔在Glendale設立慰安婦碑時,不只日本政府抗議,美國的日裔也抗議、做很多小動作,對比他們在二次大戰期間堅稱自己是美國人的立場,我覺得滿值得玩味的,到底抗議的是第幾代日裔美國人?美籍韓裔作家李珉貞(Min Jin Lee)被搬上Apple TV的小說「柏青哥(Pachinko)」裡,女主角差一點就可能變成慰安婦了。
而中南半島人民逃離共產黨統治,而來到美國的歷史也被忽略了,他們的命運可是跟美國昔日的外交政策緊密連結。該選的書包括從泰國難民營逃到美國的苗族(Hmong)作家楊嘉莉(Kao Kalia Yang)的The Song Poet: A Memoir of My Father、幼年從越南逃到美國的阮清越( Viet Thanh Nguyen)的The Refugees和柬埔寨難民女兒Monica Sok寫的A Nail the Evening Hangs On。
說起來,美國亞裔的書寫有太多傷痛與太多的不得已。在亞裔的群體裏,可能有互斥的情緒和歷史。亞裔不是鐵板一塊。
每次看到這麼弱的選書,就忍不住想,要是我大學聯考前知道我以後會住在美國,我應該去念圖書館系,這樣我到美國後,不但比較容易找到工作,還可以把那些不太了解亞裔的圖書館員取而代之。
月全蝕的那晚,眾星未曾發出一絲光芒。就在那個晚上,我們收到大學老師過世的消息。除了眾多的哀悼,學姐的追憶文讓同學開始討論當年讀的書。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對近年來網路上常見的那句侮辱整批人的話的反擊。不過,我很久以前就跟直屬學弟說,我不會回應那種話和說那種話的人,基本上,任何行業都有三六九等,總有做得好和做不好的,若因為一兩個做不好的人,就講那種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話的人基本上就是不讀書,他們沒看過真正厲害的專業工作者,不知道那些最厲害的人可以怎樣揮灑他們的十年功,況且,孔子早有明訓:「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我們不要失言。
還記得當年上老師的必修課時,我們都是大一新鮮人,碰到這麼嚴格的老師,沒人敢隨便缺課。同學們都是各縣市知名高中的好學生,剛進大學,還沒學會翹課的惡習。那年我們考聯考時,一類組報考人數大約是八萬人,含跨組的話可以到十萬,但是錄取名額僅一萬九千多人。當時沒有不景氣也沒有新科技的衝擊,母系排名還算前面,大概要考到前兩千多名才有機會進入本系。我們入學後常聽到和看到外系和外校的人說把我們系當第一志願,我們一點都不意外,因為系裡多的是以第一志願進來的,而且常有鬧家庭革命的故事。雖說學歷不是就業的保證,但對許多高中生來說,進入本系似乎會有比別人多的機會進入行業。然而,本系的價值不在於學生入學的門檻高,而在於老師的嚴格要求和鍛鍊,以及比同類系所更多的相關資源。每次聽外系外校的人說「營養學分」,我總要想很久我們系哪些課算營養學分,比起來,應該算很少,尤其我四年修了一百八十學分,許多高壓課程讓我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我的大學生涯真是太辛苦了,根本就是把大學當研究所念。
近日看到在專業領域有數十年傑出經驗的學姊在傑出校友的談話時,提到老師以前在課堂的談話,不禁想起老師也會在課堂上針貶學生把小我抬太高的行為,忘記我們該有的責任。若老師還在世,看到近日另一位學姊屢屢發生公親變事主,甚至自抬身價的行為,一定會批評一番。
在學姊的追憶文裡,提到老師最硬的課程是文選課。老實說,當初就是因為被老師的嚴厲嚇到了,所以大二選了主要是台灣文學的文選課,沒選了跟學姊一樣的文選課,無從領會老師的超級訓練。不過,我選的那組也沒比較輕鬆。據說這門課是因為大一國文不敷本系讀寫所需,所以另外開設,而老師是以訓練研究生的方式,設計大量閱讀和反思的課程。
系上的課程很多是取經美國,但精神是中式,或說是亞洲式。我記憶中有很多次,老師在課堂中說我們報告達不到要求,所有人不敢出聲,整堂課氣氛凝重,上完課就胃痛。文選課也不例外。大學畢業後一次同學會,一位現在住在廣東的同學說,文選課基本上就是老師和我在上課而已。這樣說未必客觀,其他人不吭聲不代表沒上課,大部分人比較習慣被動的吸收。雖然我們的課程裡有大量的報告,除了書面,還要上台報告,但不代表學生會主動問問題。我記憶中有次上課的場景就是老師問了問題之後,沒人回答,老師也不急著點人,然後就一片沉寂很久。如果老師覺得沒上到課,下課鐘響了,他不宣布下課也不動,學生自然不敢走。問題是,下一堂課的教室可能在很遠的地方。在一片沉默的緊張狀態中,我們內心十分煎熬。有次我就打破沉寂問問題。一次兩次之後,課堂中的確有一段時間會是我跟老師單獨一對一的問答時間。為了避免問錯問題引起老師不悅,我每次都要花很多時間反覆閱讀文本,每次上課前都覺得壓力很大。有學長和隔壁班同學記得他們這門課拿到很高分,我從來不記分數的,所以一點印象也沒有。不過我想應該不至於太差,因為我是用大二成績去申請雙學位的,通常申請雙學位的成績門檻會比申請輔系高。
除了老師指定的文本,我通常會多讀其他的小說。像是選到陳映真、黃春明、張大春等人的小說時,我通常會把整本小說都看完。那幾年我看的外國小說也不少,村上春樹是在大一、大二時看完的,時報出版的大師名作坊小說也看了不少,我因此喜歡多麗絲·萊辛和伊莎貝·阿言德等作家。
同時,我還加入了研究生和高年級學長姐的讀書會,週末聚在一起讀一些很硬的左派理論。我已經想不起來為什麼會加入了,我們那屆就只有我而已。好幾位學長姐過些年就去英國留學了,我曾經以為自己會追隨他們的腳步,但是沒有。後來我讀了很多後殖民、後現代等後學。那幾年,我感覺我的腦子被劇烈大翻修。
有不信者如某學長,說我們這樣東讀一點西讀一點,又不能成一整套。但我們既不是思想家,也不是思想工程師,可以把無形的知識變有形,把各種知識依據某種邏輯挪移到正確的位置,變成一個可以運作的系統。不過,知識吸收了,就內化成我們的一部分,時候到了,就可以派上用場。
經過大學時這樣雜食的閱讀和課堂的訓練,我到研究所時,經歷更高一層的鍛鍊,剛開始時我以為我上不下去,不過最後撐過來了。大學時我們小班制上課,一班有十幾人,到研究所時,我上過兩三次只有兩個人的課,老師目光的重量跟全班有超過十人時,絕對不同,每次上完課都感覺半條命去矣。前陣子看到在大學任教的朋友說,現在研究生的課要有五人以上才能開課。想起以前研究所的指導老師跟我說,只要我一個人想修,她就願意幫我開課。經過對比,我感覺自己當年是被好好栽培過的。
之後因緣際會進入某個與文學有關的工作時,我不免慶幸以前讀了許多文學經典,雖然我想到自己的學歷,難免覺得有些心虛,我不是唸文學的。後來碰到有項計畫跟台灣文學有關時,我不需要太長的熱機時間就可以上手。
前些年去讀橋樑課程時,班上幾乎都是亞裔,我不免又變成那個唯一會發問和回答的學生。做完喜福會的報告後,老師跟我說,校長的太太在大學裡教文學批評,校長在現場看了我的報告有非常有意思的文學批評,轉告她,她很希望校長當時能把我的報告做錄影留下。我隔了一段時間才知道,校長的太太當時罹癌,當她過世時,老師又跟我講了一次。人生不免遺憾,如果可以,要我當面講一次給她聽都可以。
雖然現在我只是家庭主婦,以前長久鍛鍊下來的能力只能用在幫小孩找老師、教練、規劃旅遊等小事上,不過,持續的閱讀,持續地從別人用生命寫下的書籍吸取經驗與智慧,我仍能看見那些引路人留下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