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一次錯過,竟是永別?
昨晚突然想起許久沒有恩師消息,上她的臉書一看,竟看到有人貼了她早於九月初辭世的消息,難過無法自己,不斷自責,做為與她親近的學生,沒能見到最後一面,沒有送她最後一程,這是我永遠的遺憾。
早在五月時,就看到她病重入院的消息。六月底寄信祝賀她生日,未如往常一樣得到她的回音,頗為忐忑,卻告訴自己,也許過一陣子,她出院後,就會給我消息。沒想到,這一念之差,讓我沒進一步打聽她的病況,不知道這次是真正病入膏肓了,出不了院了;再加上我的資料有十餘年沒更新,所以沒收到老師過世的消息。
去年底返台時,曾問過她的狀況,本想見一面。但她身體狀況不穩,還有家人在重症病房,所以老師要我好好去玩,下次有機會再見面。誰能預料,這次沒見到,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她了。
兩年前回台時,匆匆見了一面。在台北火車站見到老師時,我嚇一跳,老師怎麼突然變得如此衰老?她的臉變得好圓,看來是多年來使用大量類固醇造成的副作用。
到美國的第三年,有次跟老師聯絡時,她提到身體狀況很差,擔心得了類風濕關節炎。後來我再上老師常去的板上看,居然看到老師病況比她先前提的嚴重。往後幾年,每次連絡,我總是得知她不斷進出醫院的消息。老師單身一人,無子無女,要怎樣面對這些身體的痛楚?我想到就難過,可惜人在海外,一點忙都幫不上。
那次見面時,她突然提到以前我天天幫她買便當的事,以前65塊的生機便當後來漲價了,還說再也沒有學生能做到像我那樣了。我聽了倒是一驚,很想問:「老師,是不是我畢業後,妳就沒好好吃飯了?」
我們深厚的師生情誼,要說是吃出來的,也不為過。記得剛上研一時,有回在學校福利社買了一個紫米生機便當在所辦吃,老師下課後走進所辦時看到,跟我說那便當看起來不錯。我問老師要吃嗎,我可以幫她買。此後我天天幫她買便當,對我來說,那不過是舉手之勞,因為學校雖大,我能吃飯的地方不過是宿舍和所辦。既然要上課,那就寧可待在所辦,而不是回宿舍。但老師不願讓學生吃虧,一週總有那麼一兩次,她會幫我出便當錢。這個舉手之勞一做就做到畢業為止。中間曾有學妹問跟我同寢的同學說:「黛比學姐為何能坐在老師中間吃飯?」她們覺得所上的老師很嚴很可怕,恨不得躲得遠遠的,看到我坐在她們旁邊還吃得下飯,覺得很不可思議。
其實不只平日,我連假日也幫老師買便當。研二沒課時,我每次要騎車到校外買便當,都會問老師要不要我幫忙帶點東西回來。買一份跟買兩份餐,對我來說是一樣的。假日送便當的好處是,能在所辦吹冷氣聊天吃飯,不然在我們那個位於頂樓的研究生寢室吃飯,根本就熱到毫無胃口。我還記得,研二有回開夜車到很晚,睡到中午還沒醒,住在附近寢室的同學用力敲門大喊:「妳沒幫老師買便當,老師生氣了!」我嚇得差點摔下床,趕緊漱洗衝去買便當,再一路跑到所辦送便當。當時老師端坐在所辦沙發上,繃著一張臉,其他人早就走避了。老師倒沒對我發脾氣,三言兩語間我知道她餓了,等我等不到就叨念幾句,沒同學說得那麼可怕。
回了台北,我跟老師還會相約去逛書店。我們師生相處的時間,比其他人多很多。要說我們之間是亦師亦友的情誼,也不為過。
老師因此也一直知道我生活的變化。研一的時候,我入學拿了筆獎學金,過不久又拿到一筆不算少的獎金,從此沒跟家裡拿錢。剛開始我水土不服,每週或隔週就坐飛機回家。到研二時,錢用得差不多了,只能偶爾寫點稿賺點小錢,所以我只能一個月回台北一次,坐的是最便宜的長途巴士。有陣子長途巴士頻頻出事,我跟其他人煞有其事地討論到底是坐飛機風險比較高,還是坐巴士風險比較高。老師覺得我的日子過得太極端了,於是問我要不要去當她的助理,領每個月六千元的助學金,我想了想,就答應了。
聽過很多人說研究所指導老師對他們苛刻,讓他們超時工作,領一點點的工讀金,但那不是我碰到的事。在研二的後期,因為趕論文,我的右手得了肌腱炎,在另一個老師的推薦下,看了一個只說閩南語的蒙古醫生。等了半天,蒙古醫生看了我的手之後,讓護士用電波幫我治療。顯然是電波強度過大,第二天我的手連筆都拿不起來,一點力都使不了,讓我擔心右手是不是從此就廢了。偏偏那是一個月的末期,我得把當月沒完成的工讀時數完成。老師看我實在不行,就讓我回去,之後我的手稍微能動彈了,她也沒叫我補時數,因為她希望我趕快把論文寫完,雖然捨不得我那麼快畢業回台北。
她一直很關心我的未來。早在研一,就曾問我要不要念博士,跟她交情甚佳的I師要我出國念書。我說:「如果我出國念書,書還沒念完,台海戰爭爆發,我回不來,該怎麼辦?」I師說:「那就不要回來啊。」那時我沒法接受「不能回台灣」這件事,完全沒料到有天我會定居在國外,只能蜻蜓點水般久久回一次台灣。
研二快結束時,所上終於被允許可以開博士班了。老師又問我要不要念博士,這次指的是留在所上繼續念博士班。她說,只有正教授才能指導博士生,她願意為我努力升等。大概沒幾個老師會跟學生這樣說吧!但我歸心似箭,一心想回台北工作,沒興趣繼續念書,終究辜負她的厚愛。
在所上為老師製作的追思專輯裡,有好幾個人提到老師給他們的溫暖,而我承受的,豈止是老師的光亮和溫度而已?師恩浩蕩,但我能為老師做的,永遠太少。看到老師生前最後幾個月在病房插著鼻管受洗,信了基督教的記錄,她說:「我一定要做見證!我一定要把詩歌背起來!」我心疼地哭了。七年的病痛,實在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上次見面時,我從言語間感受到她意志的消沉和對人生的無奈,除了安慰,卻不知該做些什麼。基督信仰給她人生裡的光,但這光來得太遲,她在我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撒手離去。
老師最後選擇了海葬,因為她喜歡大海的遼闊。寫信跟所上問了確切的入水點,準備下次回台時能去致意。師生緣雖然短暫,卻常駐我心。
老師,您一路好走,希望老師現在了無病痛,不憂不懼,能在另一個世界自在遨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