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ust 14, 2006

幾許滄桑向青天—《合肥四姊妹》

女人哪,女人滄桑感最強。女人經過幾個男人,經過幾個折騰之後,她對人世滄桑的感受就大了。……女人的滄桑比較personal,比較個人,像藍田玉、金大班,她們的滄桑是非常個人化的,較具隱私性。中國也有這樣的傳統,像那個〈琵琶行〉,「以兒女之情,寄興亡之恨」,我想就是這個東西。

——白先勇。摘自劉俊〈文學創作的個人‧家庭‧歷史‧傳統—訪白先勇〉,印刻文學生活誌31期P.79。

女人的滄桑感也有不經過男人的時候,像是看完《合肥四姊妹》,就讓我心底興起一種滄桑感。

這滄桑,來自於感悟,世間的美好,不過是鏡花水月,曇花一現。一歲一枯榮,再怎麼有權有勢的家族,終究不免有破敗的一天。同樣的,再怎麼美好的愛情,終究有幻滅的時刻。

書背有這麼一段話:「出身名門的張家女子是真正沒落的貴族,體現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化菁英在百年間的顛沛流離。」前一句話,是指涉章詒和《最後的貴族(往事並不如煙)》,後一句話,我倒無法完全同意。

《合肥四姊妹》故事從她們的祖父輩張武齡開始。張家原本是下層仕紳,因為太平軍和捻亂,使張武齡往上層移動。發達之後,不管原本才學淺薄或豐厚,當然要想盡辦法顯示自己的文化氣息,以減去暴發戶的色彩:「論學問,這些人不過粗通文字,但財勢雙全以後,也學會了上流仕紳的舉手投足、經商置產之道。他們修篡祖譜,把自己的家世徹底美化,還聘專家替他們蒐集書籍、古董、字畫。他們也投入巨資,修建書院和貢院。(p.25)」

這是一個家族投向文化的過程。然而,這過程中,雖然裨益男子居多,但張元和、張允和、張兆和和張充和這四姊妹,也因為她們的家學淵源,在那個女權不興的年代,逐步撐開她們頭頂上的一片天,乃至於因為文采,吸引了不凡的男子。而她們的才學,也使她們在艱苦的歲月,有了支撐。她們在顛沛流離的歲月裡,比起別人,多了一些內在的寄託。

關於她們的愛情,書中多半是側寫,不太有當事者的說法。在我看來,道理也很明顯。一段感情,乃至於婚姻,要能長久,忍讓居多。一見傾心的激情終究會過去,剩下的日子,自然得平淡度過。有許多,自是不足為外人道。

尤其像嫁給沈從文的張兆和。張兆和原本拒絕沈從文的追求,連胡適說情也沒用。但靠著沈從文三年的情書攻勢,她還是嫁給他。婚後兩人常分隔兩地,也是靠沈從文的情書來維繫感情,她甚至不急著與丈夫相聚,讓沈從文一度以為她另有所愛(參見P.221)。

兩人性格其實有許多差異,因而使張兆和婚後常感失望。沈從文隨心所欲,張兆和務實。這差異在1949年後更加明顯,她很快地傾向赤色政權,但沈從文沒辦法,「早在一九四八年三月,他就隱約知道若是共產革命成功,他在新社會裡會有何種際遇,新的政委會對他有何要求(p.239)」。1949年1月,沈從文得了憂鬱症,一度在信上說要離婚:「我應當離婚了,免得累她和孩子(P.242)」。他持續的抑鬱,部分恐怕來自妻子的政治態度。她是《人民文學》雜誌編輯,出示許多「政治正確」的作品(「你最好能多看幾篇現在作家的新小說,知道一點創作情況和水平」p.248),但他不願意寫那種。一個過去隨心所欲的作家,在這種時代,無法寫自己想寫的,已感痛苦,更別說希望自己寫出樣版文章的,竟是自己的妻子。

張兆和的實際,或許也來自二姊張允和的遭遇。張允和個性直接、衝動,最驚人的事蹟之一,是把未婚懷孕的女同學藏在他們新婚夫妻臥房的內室裡,引來左鄰右舍的流言蜚語,婆媳關係不良。然後她在同學產子後,兩人帶著小孩到男方家鄉杭州,投宿旅社,留下嬰兒,枕下壓一字條說誰是他的祖母。最後孩子的奶奶不承認小孩,使得小孩被送到孤兒院去。這事還上了報(p.171~172)。

張允和在抗戰期間,女兒因為盲腸炎,得不到醫療,硬是撐了兩個月才死,讓硬桿子的張允和都垮了,甚至問女兒怎麼不死了算了(p.175)。之後,唯一的兒子被流彈打到,內臟被穿出六個洞(p.176)。兩個小孩出事時,丈夫都在外地,她一人面對這一切,事情處理完,丈夫才回到家。難怪她說:「大部分危機總是留給女人去處理(p.178)」。

1949年後,她雖曾有工作,但提早下崗,否則,她認為照她的個性,會有許多罪受:「她知道自己無法在共產主義政治及策略下倖存。她太直率、聒噪,太容易義憤填膺,也太過倔強,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原則。因此她雖然喜歡教歷史、編教科書,卻退而求其次,作了家庭婦女」(p.186)。然而,她的夫婿周有光,後來顯然加入將正體中文簡體化的陣營(這書中沒提),這個背景,或許有助於她們少一點黑五類的不政治正確成分。

四姊妹的老么張充和,雖然心醉於中華文化,從小念古書、寫書法,長大後也有詩人卞之琳對她發動情書攻勢(p.269~270),甚至寫到她婚後,為她終身未娶。然而,她都沒像她的三姊那樣被打動。她嫁給了離開德國的猶太人傅漢思,遠離家鄉,到美國加州定居。作者金安平在書中對她的感情歸屬,不免有疑問:「這樁婚事確實很玄:一個沈湎於國學和傳統藝術的女子竟然決定嫁給一個西方人、一個外人,然後離開中國,離開她所愛的家園,到一個風土迥然不同的陌生地去安身。她並未被情勢所迫,卻為何選擇了文姬的命運?(p.282)」。我想到的是,難道喜歡獨處的她超俗到看透人間情愛終歸平淡,於是選擇一個愛她多於被愛,且讓她不感負擔的男子?

她的婚姻使她遠離赤化後的家園,後來重返故土,也不免發出感嘆,表示「還是讓『彈性大、適應力強』的人,去接受社會主義革命吧!(p.283)」也許她指的是三姊。

大姊張元和嫁給昔日的崑曲演員顧傳玠,顧傳玠可能看出「戲子」為人所輕且生活受限,後來改經商,卻不太順遂。1949年左右到了台中,經商不順,債臺高築,「他們在台中住的房子很普通,他在家裡偶爾會唱唱戲,唱的都是悲苦英雄的角色,聽眾只有元和一人(p.158~159)」。張元和後來才感嘆自己葬送丈夫這塊寶玉。或許是暗自感嘆,夫婿可能為了要配合她的家世,因此放棄唱崑曲去從商,結果後半生都不得志。顧傳玠試著實際,在心中恐怕難捨所愛。在某種程度上,他跟沈從文的遭遇相似。

金安平說她用崑曲折子的方式來寫這本書。這個意思大概是指她只呈現最美麗的部分。然而我是個悲觀主義者,禁不住要從這華麗的織錦,去揣測底下真實的針法,試圖看出當初的斑斑血淚。於是我得到的是一股擋不住的滄桑。

我斷斷續續花了六、七個月來讀這本書,鄭至慧的譯文典雅,但不知為何,我卻無法順利地快速讀完,難道來自於我無以形容的文氣問題?



合肥四姐妹

作者:金安平/著
譯者:鄭至慧/譯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05 年 08 月 22 日

由 Debby 發表於 August 14, 2006 11:58 PM |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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