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y 23, 2004

往事並不如煙—章詒和《最後的貴族》

這可能是今年到目前為止讓我覺得最有味道的中文著作之一,另一本是《比我老的老頭》。加上去年看了楊絳《我們仨》,可說是這兩年我瞭解中國大陸那段風暴過往的重要來源。

「那書極迷人。」年初即聽長輩這麼說了,之後又陸續聽到。當然,他們看的是簡體版《往事並不如煙》,部分內容比《最後的貴族》有所節略,網路上有簡繁體版的刪節異同說明。「這書買不到。」「我借妳!」

拿到書之後,便在捷運上讀起來。初讀〈自序〉,便暗嘆章詒和的文字之美、有力,簡短幾句,已流露極深的感情,情感浪頭一下就把人淹沒了:「寂靜的我獨坐在寂靜的夜,那些生活的影子便不期而至,眼窩裡就會湧出淚水,提筆則更是淚流不止,毫無辦法,已成疾。因為一個平淡的詞語,常包藏著無數寒夜裡的心悸。我想,能夠悲傷也是一種權利。」很難不為之動容。「過去,咱們這兒總喊『解放全人類』,卻殘酷地踐踏身邊的人。」讀來更是觸目心驚。

《最後的貴族》做為一部片段回憶之作,當然是主觀的。好比章詒和在第一章說史良在她心目中是個美麗的女人,但翻開前面的照片對照,卻發現,似乎搆不上現在所說的「美麗」標準。但每個人自有對審美的看法。所以章詒和所寫的人、事、物,自然是她觀點裡的正確版本。至於和普遍事實是否相合?那是另一回事了。更何況,在那個時代在那片土地上,有什麼事不可以被改頭換面的?事實亦如此。

我們這一代閱讀這本書的最大障礙,恐怕是政治隔閡太深,我們對中國大陸這幾十年的發展過於陌生,所以許多人名和故事讀來都缺乏脈絡,而章詒和又難免略去中國大陸人會理所當然知道的事。雖然還記得以前背過「三面紅旗」、「大躍進」等等,就只是標語而已,對於內容,是不去詳察的。就算我們出生在中國大陸,會被算作「文革後」出生的,那種心象版圖全然不同於之前的人,更難理解她們身上發生過的事為她們帶來的衝擊,即使可以理解,但很難領會。沒有人喜歡被苦難折磨,但有本事的人,可以把苦難化作成長的沃土。章詒和顯然屬於此種。

另外的閱讀困難,是因為章詒和並非按時間記事,有些事情分散在各篇,必須在陸續讀到時,前後翻閱參照,才能慢慢把事情展延出章詒和所說的全貌。

想要弄清楚那個我們失落的片段,這書可當作補充書籍。章詒和對於充滿牛鬼蛇神的文革年代的寫法,是回憶與她家交往的八個人物的遭遇。從這些人的身上,就可以看到人在那種極端的政治下,可以用哪些態度面對、用什麼方式生存。她所提的例子,未必佔據各個不同光譜,也不至於有兩個極端。即使她覺得史良出賣了自己的父親,她仍提到父親觀察到史良不同的一面:「我滿以為民盟是批鬥我,到了會場才知道,我是個陪鬥。原來今天批鬥的對象是史良。……他們居然把搜去的史良寫給老羅的情書,拿出來當材料宣讀,並質問史良到底和這個大右派是什麼關係。史良直起腰回答:『我愛他。』在中國,一個女人能這樣做,是很不簡單了,也可以說是很了不起的。史良好像又回到了從前。(p.22)」根據章詒和對史良和張伯駒最後的描述,前者過世後沒什麼值錢物可讓後輩繼承,也逐漸為人所淡忘;後者落魄而死,但他的貢獻讓藝術界許多人都感懷在心。章詒和可說是用了史家之筆寓褒貶,也可以說她從這種方式,感到安慰,人事竟是如此無常、無以掌握,一時榮辱算什麼?(老畫家黃永玉《比我老的老頭》也有一篇寫張伯駒)

要閱讀章伯鈞和羅隆基這兩位被當作右派之首的「章羅聯盟」是怎麼一回事,要看儲安平和羅隆基那兩章。羅隆基被自己的愛人難堪地「揭發」,然後成為過去的愛人浦熙修獲得平反,恰好與章伯鈞、李建生夫婦患難與共成一個對照,我不明白是章詒和有意還是無意寫成的。這本書裡,能患難與共的貧賤夫妻,也就只有章伯鈞、李建生和張伯駒、潘素這兩對了,正好是章詒和父母和親近的師長。儲安平和聶紺弩都被寫做戴了綠帽,儲安平太太跟的還是國民黨叛徒宋希濂。而史良的丈夫是仰賴她過活的,比她早過世,雖然這對姊弟配年齡差十歲左右。這給我一種奇特的印象:難道這些女人在那個時代比較善於生存?

章詒和雖說此書涉及八人,不包括她的父母,仍可以讀到她的家庭生活,尤其是家教。子非魚在〈《往事並不如煙》:一個人的歷史〉說章詒和才是最後的貴族,我想,這話不假,但我的理由不是子非魚所說的。章詒和那樣的家教,是相當菁英式的,她有求知慾,加上有對富有才學的父母,而且願意栽培她,所以她對儲安良好奇了,章伯鈞便帶她去看《觀察》雜誌;她想學畫,章伯鈞要為她找最好的國畫老師,一找就找到張伯駒夫婦,開發她的眼界。章詒和要是能力弱些,也就不會成就今天的《最後的貴族》,她的學習能力強,又能浸濡在相關的人事氛圍,以致於開創她的無限機會與能力。她在文中的觀點,當然是知識貴族的,她有這種家教,也有這種能力,無庸置疑。機會與能力是相互創造、彼此賦予的。而她被折磨那麼多年,仍硬挺著,不願就此輕賤自己,更是她的籌碼。好比她在潘素問她是否想繼續學畫時,她當時說:「潘姨,共產黨虧待了我章家兩代人。我不背叛這個政權,就算對得起他們。眼下人家如此輕賤我,我就必須自強。所以,我顧不上跟您學畫了,先得把業務抓起來。(p.162)」相形之下,被她寫做是「最後的貴族」的康同璧之女羅儀鳳,就顯得低調柔弱許多:「我愛花兒,可那些盛開的玫瑰是我在六六年八月被抄家的當天夜裡,流著眼淚親手用開水燒死的。現在,花兒沒有了。我愛香水,香水沒有了。我愛音樂,音樂沒有了。我愛英文詩,詩也沒有了。我從來沒有、也不想妨礙共產黨,可共產黨為什麼要如此侵害我?這場文化大革命對我家來說,是斧底抽薪;對我個人而言,是經脈盡斷哪!(p.220)」

羅儀鳳對共產黨私下的控訴給章詒和的啟示,是:「羅儀鳳的哭訴,卻讓我深深懂得:這種『忍』,原來是最可痛心的,其內裡,有著怎樣的悲涼與沈重。因為任何分寸的『順適』,都要毀損或抑制天性。想到這裡,我暗自發誓:這輩子決定保衛自己的天性,決不『順適』。而後來的情況竟是——我為這樣的決定付出近乎一生的代價。(p.221)」這裡又是輕描淡寫下的深深壓抑,依舊有強大的反彈力量。

再三為此書的文字所震撼,那種文字的強度,很難在我們這一代的作品裡讀到。於是被長輩提醒,那是上一代的人。就像前老闆一直想看一九四九年以後出生的中國大陸人,能把這幾十年的傷痛寫到什麼程度。章詒和是一九四二年出生,即使風雲變天時,她才七、八歲,但足以開始知道事情。好比她初見史良,就是童年時期。

讀完全書後,看到姚錫佩在香港信報所發表的〈為周穎辨正—讀章詒和文後〉,文中呈現的周穎,迥異於章詒和筆下所寫。姚錫佩提到:「她的整篇文章幾乎都是在說紺弩『斯人寂寞』的原因全在於周穎造成的,而且細節描寫活靈活現,從為人,談吐到生活,周穎無一是處,隱私更是觸目驚心。然而,這些又大都不是作者直接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連被章文引話最多的朱靜芳女士,也在今年1月21日給我寄來她寫的《紀念聶紺弩百歲誕辰的回憶》中,申明小愚(章詒和)所說『片斷』,要『留以後再糾正』。」讓甫沈浸於章詒和極有味道文字中的讀者大吃一驚,怎麼兩者所說的「事實」相去甚遠?做為這些歷史事件的局外人,以及讀者,在無可查證的情況下,也就只能退後一步,稍做保留。這保留,也不免擴及章詒和對其它人的論斷。對於她的文筆,仍可以學習的。

另一個謎團,是章詒和的婚姻和《我們仨》錢媛的一樣,讓讀者讀來撲朔迷離。即使我並不特別想知道這部份,卻難免覺得她好似刻意忽略什麼。聽說她正往下寫,期待她的下一本著作,屆時要看看我的疑問是否得到解答。

最初讀借來的《最後的貴族》,看了別人用鉛筆畫線、畫圈的地方,不是我會有興趣或想要記住的,看來每個人唸書會注意的地方,非常不同。後來決定收藏一本,以便不時翻閱,於是跑去Page One買了一本。這本書在香港買是港幣98元,Page One打八折後是378,比在香港買便宜些。後來發現誠品也有,而且同樣打八折,但沒注意價錢是否有所不同,否則可以比較一下這兩家書店的進口書價。


書名 : 最後的貴族
原書名 : 往事並不如煙
著者 :: 章詒和
出版社 : 香港牛津大學
定價 : HK$98.00
出版日期 : 2004/3/1

由 Debby 發表於 July 23, 2004 02:13 PM |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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