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瑪莉—路易斯的分析,其實《小王子》這本著作正是聖艾修伯里將自身陰影個人化的歷程。而我們不得不承認,《小王子》已經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童話,而它繼續影響著下一代人的無意識。
——耿一偉〈女性的分析之道〉(收錄於《童話治療》)
我一直認為,《小王子》和《天地一沙鷗》在某些方面挺相似的,好比兩者的作者都嚮往飛翔,不管是以哪種形式。而這種追求過程,是十足個人化且孤獨的,甚至,自私無情。所以《天地一沙鷗》作者多年後,被兒子認為他拋妻棄子,不負責任,經歷好長的時間,終於有所和解,而寫成《父愛不缺席》。《小王子》作者則神秘地失蹤,為作品增添幾分耐人尋味的色彩,他的飛機殘骸在失蹤六十年後,直到今年四月七日才被人在法國馬賽外海尋獲。
聖修伯里消失了,但他的作品不會,小王子已經替代他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消失的小王子:聖修伯里的最後之旅》(Le dernier voyage de Saint-Exupery)(主標是中文版才加的)書名則認定兩者合為一體:聖修伯里就是小王子,小王子也就是聖修伯里。所以聖修伯里消失,小王子的實體也就消失。但實際上,在此書作者卡爾‧諾哈克筆下,小王子早在聖修伯里認知這個人物前即存在,也一路跟隨著聖修伯里,不管他是否早已離開小王子的星球:「已有好長一段時間,他都沒再想起小王子。……他微微一笑,隨即吃了一驚:小王子,他筆下的人物,秘密的分身,而現在的自己竟酷似小王子的一張圖畫。然而,畫上那個四處旅行的小孩,躺在草地上,卻流淚哭泣著。(p.61)」
聖修伯里生命的最後時刻,終究會思索些什麼。或許是世間瑣事:「給疏遠了的兩個女人留下什麼遺產呢?其中一個將得到一隻纖維製的行李箱,剩下一點點錢就留給另一個吧。(p.72)」這裡「纖維製的」是什麼呢?我不免皺了眉頭,覺得譯文有點不知所云。看到譯者的名字和翻譯作品,想起張娟芬在6月20日聯合報讀書人的《反骨──法國第一女律師的故事》書評提到她的翻譯讓人看不懂。姑且不提譯文,這小段難免讓我覺得小王子雖然一心愛著那朵高傲的玫瑰,但他正是那朵玫瑰啊!也就是說,小王子其實也是有自私、黑暗的一面,只是聖修伯里呈現的方式,是那麼憂傷、惹人憐又與世疏離,那令許多人想起了自己的內在。或許這正是耿一偉所說:「《小王子》這本著作正是聖艾修伯里將自身陰影個人化的歷程。」自身陰影或許成就了創作。但一個藝術家的黑暗面,可以因為他的創作偉大而一筆勾消嗎?就像《天地一沙鷗》作者給兒子的創傷,可以因為他寫出這樣的作品,就不是那麼嚴重嗎?又好比畢卡索鉅作傳世久遠,啟發後人甚多,所以他給情人、妻子兒女的傷害,通通都可以被遺忘嗎?
或者作家不是那麼確定自己的文字會流傳到何時,總有許多未知讓人難安:「他開始思索:自己這一生留下了些什麼。他知道,他著作中的文字都隨他一起消逝,城堡將永遠沈睡,成為廢墟,而他所寫的一切將被遺忘,埋藏其中。昔時,那些字語覓著了他,發現他棲息風中,隨他進入各地狹小的房間,伴他度過孤獨的旅途歲月或短暫的愛戀時光。如今,它們與他一起沈淪,轉眼即將湮滅。(p.73)」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小王子對我來說,除了一個故事,就是許多深藍色商品上的圖案,那千篇一律的圖案,是種商標,小王子在現代社會,不只是精神象徵,早已是物質化的代表人物之一。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喜歡過小王子,比較容易想起的,不是小王子和他的玫瑰,反而是蛇肚子裡的大象。這些讓人印象深刻的片段冒出來時,當事人或許也不知道代表什麼。而那正是童話的意義要讓人探究,以及能夠揭露其意涵,表示或許從其中踏了一步走出來,回頭看看當初是怎麼一回事。再現亦即一種自我呈現,再現有時未必那麼個人化,仍會受到社會制約。所以當諾哈克〈我所不認識的聖修伯里〉說:「重讀他的作品時,我經常察覺,從浪漫主義以來即大行其道的四個關鍵特性在字裡行間隱隱發亮:哀愁、疏離、黑夜及東方主義。(p.117)」也代表,這四個特質,正吸引著他。
在諾哈克的後記分析中,《小王子》揭露的聖修伯里,難免有幾分陰沈,於是不斷要馴服黑夜。小王子孩子氣的口吻說著「馴服」,或許是男人內心世界存在一個始終長不大的男孩變形,男人的用詞則是:「征服」。聖修伯里在男孩與男人之間穿梭來回。聖修伯里如他所說,透過他筆下顯露的,而現出原形。對我來說,那個原形過於黑暗及脆弱,又過份耽溺,不管小王子消失與否,都必須遠離。
消失的小王子:聖修伯里的最後之旅
Le dernier voyage de Saint-Exupety
作者:卡爾‧諾哈克/著
譯者:陳太乙
出版社:如何
初版日期:2004 年 05 月 2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