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了幾頁的《黑暗精靈》,覺得不盡理想,於是闔上書。或許在看完《地海傳說》後,很難找到比地海更吸引我的奇幻小說了吧。有誰像Ursula K. Le Guin那樣擅長描繪奇幻深奧的魔法世界,同時兼顧女性地位及自我追尋的重要呢?
貫穿地海傳說的概念中,「真名」是中心思想之一。《地海奇風》末了才對這個概念有所解釋,但其實早就呼之欲出:真名乃真實,也就是一個人的本質。真名之所以在成年時被賦予,或說被發掘,不如說,一個人的本質,大抵在成年時才成形。參照Philip Pullman的《黑暗元素三部曲》其實有類似的說法,一個人的精靈之所以到成年時才定形,是因為人的個性大抵到那時才逐漸固定下來。蘊含強大能量的真名之所以要避免被人知道,以免遭人陷害,是因為一物剋一物,若知道一個人的本質,就可以知道有什麼可以來削弱其能力。Le Guin這個概念十分類似道家的概念,也難怪她的人物最後都是「柔弱勝剛強」,大智若愚,看來耗時四十年的《道德經》英譯註解工作,讓她受道家思想深刻的啟發。
也因此對於她在第一本《地海巫師》就談人的自我認識和自我挑戰,就不該有太多的驚訝。在人向世界挑戰之前,應該先認識自己、挑戰自己,但這不是一般人會注意的,因為人與人相處時,難免會彼此較勁,殊不知,自己才是自己最強勁的對手。「要是你繼續向前,繼續逃,不管你跑去哪裡,都會碰到危險和邪惡,因為那黑影駕馭著你,選擇你前進的路途。所以,必須換你來選擇。你必須主動去追尋那追尋你的東西;你必須主動搜索那搜索你的黑影。」(地海巫師p.184)這也是老子說的:「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力,自勝者強」。
自我瞭解之後,為了人與人的深交,必須有信任,而第二本《地海古墓》繼續談人的自我認識,要破除從小就被加諸在身上的窠臼,不管有多困難。在這之後,必須選擇可以信任的人,去信任他。在這本書中,拯救世界的厄瑞亞拜之環因此重合,成為完整的環。而環,也有諸多含意,不只是人世間的世事循環(古老傳說的不斷再現)(「道」本身是循環的概念),並且是指世事需靠圓融、與世界的合一來完成。
不自量力,想征服世界者,必然敗亡。這是第三部《地海彼岸》的概念之一。人若試圖超越生死的萬物運行,只是摧毀生機而已。因為有生必有死,若因為權力慾想要超越生死,得到的只是空無。這本其實可以和黑暗三部曲的《琥珀望遠鏡》參照,都在談進入死域,不過動機有所不同,其中都有人想要超越生死。《地海彼岸》也談選擇,人必須知道何時可為與何時不可為。Le Guin藉著大法師格得之口宣傳「有所不為」的精義,該是老子「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的發揮。無為並不是什麼都不做,而是不妄為,經過深思,經過等待與觀望之後,再決定是否行動。
而地海傳說自始至終都在談的是人的歷練,滾石不生苔,若想要有更深厚的人生累積,苦難是必須的。人的自我理解、自我超越、明智選擇等,哪一項不是經過千錘百鍊才得到的?
《地海故事集》最後一篇〈地海風土誌〉,可以一窺Le Guin的家學深厚,學識淵博。從這篇可以體會她的人類學根基的不凡。若非知道這是一本小說,或許煞有其事、鉅細靡遺的地海歷史背景等相關資料,會讓人以為真的是一個遺失的地區過去的片段史料。讓人不禁想到Umberto Eco在《悠遊小說林》中所問的:讀者要怎麼區分小說與真實?若這本書的書皮沒了,在不知相關背景的狀況下,只讀這部份的人,會不會把這當作真實呢?
從背景知道Le Guin也探討女性議題,但是前三本著墨不多,讓我頗為納悶。但從第四本《地海孤雛》開始,經《地海故事集》,到《地海奇風》,三本書的成書時間雖跨越十年,但會發現她在女性地位上,有極大的關照。好比她常用恬娜去質疑和回應男性的邏輯及行為:「男人就是這麼害怕女人!不怕單獨一個女人,而是害怕一同交談、工作,聲援彼此的女人們。男人只看到計策、陰謀、束縛、陷阱的鋪設。男人當然是對的。身為女人,女人很可能支持下一代,而非這一代;女人編織男人視為鐵鍊的連結、視為束縛的聯繫」(《地海奇風》p.191)在這對兩性差別待遇的忿忿不平下,她也暗藏了反動的契機:團結的女人。在這議題下,Le Guin再度發揮「柔弱勝剛強」的深意:「男人的力量就是他自己…他的力量一消失,他就不在了,空了。……女人可就完全不一樣了。誰知道女人的來蹤去跡?…女人的力量,比樹根更深,比島根更深;比創世更古老,比月亮更古老。誰敢質問黑暗?誰會質問黑暗的真名?」(《地海孤雛》p.74)
當然,她也藉女巫之口反諷男性世界剝奪女性的歷史。她描繪女性地位的遭貶抑,也一筆帶出男性的狂妄及性別歧視產生的諷刺:「我們並非都是而女人,但自稱女人頗有好處,那些大人物認為女人不能團結,再不,就是把這類結盟視為統治、苛政,或不覺得會有任何力量。」(《地海故事集》p.63)她對女性和女性巫術遭貶抑,也著墨極多。若看過從歐洲中古時期出發的《獵殺女巫》,Le Guin所寫的相關片段可以提供有興趣者更豐富的看法:「他們把身為男人這點看得比其他事重要。他們鄙視太古力,更覺得女人的力量與太古力有關,所以不可靠。……他們堅持真正的巫師非男人不可。而且要禁慾。」(《地海故事集》p.99)女性和知識被污名化的下場,在她筆下有深刻的描繪,尤其是〈蜻蜓〉短篇中。相對於其他奇幻文學賦予「龍」男性角色的角度,Le Guin則將龍寫成女性,更準確地說,她將龍(邪惡)和女性(愚昧)這兩者被污名化的角色結合,因此挑戰一般人的偏見。最終拯救世界,也可以摧毀世界的,都是女性,尤其是團結的女性。世界的完整與否,端視以男性作為代名詞的人(hu-man),要怎麼跟女性協調。《地海奇風》最後的人龍協商,也可看做是兩性協商,為了世界的維持及和平,因此彼此要妥協。
奇幻之外,Le Guin也寫愛情。在她的筆下,愛情的極致不是一時的激情,而是長久的相知相繫。而愛情的發生,不只是費洛蒙的作用,更是男女角色在經過自我追尋,對自我有所瞭解後,才開始的。若以人生階段來看,她所描繪的較像是中老年之愛,好比恬娜和格得、彌卓和萸燼的愛情,倒也有比較激情式的,像是赤楊和百合。然而,他們真愛的獲得,往往是歷盡艱辛,才能從苦中甘來。即使是赤楊和百合一開始順遂的感情,也在之後飽受折磨(《地海奇風》);更別說年輕的鑽石,要經歷分別的痛苦,才確認自己對玫瑰的感情,因此願意拋棄父親交給他的家業,和玫瑰靠自己的技能共同謀生(〈黑玫瑰與鑽石〉,《地海故事集》)。
竊以為,在《地海故事集》中,描繪的彌卓和萸燼的感情,雖然篇幅稍短,但餘音繞樑,久久不去。以心成林始,也以心成林為終。彌卓和萸燼感情的開端是在心成林,「『森林有多遠?』彌卓問,萸燼答:『心有多遠,它就有多遠』」(地海故事集p.79)彌卓把安涅薄的事告訴萸燼後,後者溫柔地收納這些積壓在彌卓心底的故事,也彷彿互換靈魂的鑰匙,取得彼此的互信。也因此彌卓要遠行時,萸燼願意守候:「『在夏季尾聲尋找我的蹤跡。』他對萸燼說。『我會在大林裡等你,我的心會隨你而去,我黝黑的河獺、我雪白的燕鷗、吾愛、彌卓。』『我的心亦與妳同在,我的萸燼、我盛開的花樹、吾愛,伊蕾哈。』」(地海故事集p.88)經過好一段時間,彌卓終於完成他的任務後返家。「萸燼在碼頭迎接。跛腳又枯瘦的他來到萸燼面前,握起她的雙手,卻無法抬頭面對。他說:『我的心積壓太多死亡了,伊蕾哈。』『跟我來大林。』她說。兩人一起到大林,待到冬季來臨。」(地海故事集p.123)末了「年歲漸長的伊蕾哈倦於學院的熱情與問題,而愈發受到樹林吸引,因此她獨自前往,到心能帶她最遠的地方。彌卓也在那裡行走,但走得不如她遠,因為他跛腳。她過世後,他獨自在大林旁小屋住了一陣。」彌卓和萸燼的感情是超乎言語的,兩人擁有的默契,讓她們不必分秒相對,依舊能保持彼此的忠誠和信任。恬娜和格得亦然。Le Guin筆下的愛情故事讀來都很有味道,那不是激情之愛,那種感情要仔細品味其中的甘甜。
地海傳說六本由兩個譯者完成,前三本由蔡美玲,後三本是段宗忱翻譯。兩者的翻譯風格不太相同,對同一個作者的作品來說,似乎在閱讀感上不能連貫,是個小遺憾。
言語終究有盡時。Le Guin這部小說,蘊含的意味真遠,並非以上諸點就能一筆帶過,尚有許多不察的奧妙,待諸君自行體會。
《地海巫師》
《地海古墓》
《地海彼岸》 繆思出版
《地海孤雛》 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著
《地海故事集》
《地海奇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