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爹身為新郎表哥的大舅,我們一家早早就被指派在今天中午表哥的婚宴中,擔當不同的任務。爸要帶女方家人上座,媽要牽新娘,弟弟要開轎門。據說原本是由三四歲的小童子開轎門,為了讓弟弟賺紅包,所以由他擔任這個任務。很難想像身高180公分高的弟弟要取代小童子的任務,有時想到還覺得滿好笑的。而我呢,則被指派擔任沒有紅包拿,「似乎」也最輕鬆的工作——寫謝帖。其實根本我不懂為什麼會被分派到這工作,自從用電腦之後,字變醜了,很多字也忘了怎麼寫。總之,這對我們一家來說,看來並不是輕鬆的工作,就算賺到紅包,也不輕鬆。
對於這個表哥,一聽到他要結婚的消息,我馬上想到,很多年前,他到我們家借住,以便就近考研究所。那時,娘對我說,表哥(因為鼻竇炎)整天鼻子吸個不停,眼睛又猛眨,這樣怎麼娶得到老婆?但是他電機研究所畢業後,因緣際會,陸續待過華碩等知名電子公司後,身價開始水漲船高。連媽媽也說他變帥了,鼻子的問題弄好,不再像以前那樣猛吸不停,而且也有自信多了。我之後聽到的消息是,媒人熱絡地上門,但他卻挑肥撿瘦了好多年,都沒找到滿意的。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大概是他跟一個勤益證券任職的女生約會,對方和他第一次約會就弄得珠光寶氣,好像把家裡所有的首飾帶在身上似的。表哥一回去就不屑地說:「她要我以後賺的錢都給她花嗎?」然後之後當然是不往來了。但是,去年底還是今年初,神奇的事情開始發生。
挑剔的姑姑,有天在店裡遇到這位新娘表嫂的媽媽,兩人談起自己的子女到適婚年齡,但都沒對象,便湊合兩人認識。這一次,真是一拍即合,即使女方依舊是衝在表哥電子新貴的身份而來,他卻似乎毫不在意的樣子。幾個月之後,我很快地聽到他們要結婚的消息,還雙雙出席家族聚會。緊接而來的,是緊鑼密鼓的婚禮籌備工作,因為姑丈幾個月前因癌症過世,他們想要盡快成婚。
光是為了賓客名單,就差點釀成家族紛爭。因為為了百年好合,姑姑把兄弟姊妹中,有離婚紀錄,以及子女有離婚的,都從訂婚及結婚喜宴的「貴賓」名單上刪除。這真是凶猛的一招,想想看,全台灣在每四對就有一對會離婚的狀況下,這樣會挑掉多少人?於是,在一堆親戚中箭落馬的狀況下,爹娘雀屏中選,因此我們一家才會被賦予大任。我根本不知道該不該因此祝賀爹娘,因為接下來的事情,真是沒完沒了啊。其實,雙方家長都是母親,女方的父親早逝,而姑丈也過世不久,用傳統觀念來看,其實這樣的婚姻狀況也不能算是及格的,她們卻用嚴苛的標準來要求別人。對於這些,我只有四個字心得:「天意難違」。原本微妙的家族關係,變得更複雜了,而我只想閃得遠遠的,遠離是非。
聽過愛情長跑十年的情侶,因為要結婚時,婚事談不攏,因此一拍兩散的事,所以對於婚禮籌備的政治角力,向來不太意外。而表哥表嫂這一對,在下聘及相關婚禮籌備過程,也是驚濤駭浪。除了賓客名單,光是為了下聘一事,就讓我們見識到人際政治的運作。傳聞中,新娘母親是十分精明能幹的西藥公司業務代表,多年來未再嫁一手拉拔她們三姊妹,不但和夫家保持良好關係,冠上夫姓(即使丈夫早逝),也在商場上呼風喚雨,可以不輸男人地大口喝酒、大筆談生意。然而,在談下聘多少時,她卻完全不開口,由她的弟弟(新娘的舅舅)和姑姑交涉,因此開出相當大的數目,讓姑姑和表哥一度相當不滿,認為對方不親自開口這招相當厲害,因此難以交涉降低價碼。過一陣子,新娘母親則親自開口,把要求下聘的數目降低,才讓姑姑一家稍微息怒。所有的消息來源指向一個方向:就是認為女方家圖的是男方的錢。而且表哥前不久離開某大電子公司,出來和人合夥開公司,未婚妻馬上辭去工作,讓我很快想起當年他和那個勤益證券的女生約會失敗後他說過的話。其實,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哪能說對方貪的是錢?一樁婚姻又不只是一樁買賣,如果表哥和這個剛進門的表嫂中間,沒有一點情意,大概也很難有接下來這些交涉吧。而且聽她們兩家人交手的過程,我一點都不覺得姑姑一家稍有遜色之處,分明就是棋逢敵手嘛。而且,表姊(新郎的姊姊)之前的公公一家,不也被說成類似的狠角色。大概在賺錢第一的生意人姑姑一家的眼裡,稍微麻煩一點的人物,都是「精明厲害」,但她們卻沒有絲毫遜色。我們一家跟她們比起來,才是真正的肉腳。或許我應該多觀察,而不是離她們遠遠的,因為這說不定會是很好的小說題材。
除了我以外,一家人似乎早早就為這場婚禮該穿的衣服傷腦筋。我不費神的原因,是媽早就在我的衣櫃裡掛了一套酒紅色的洋裝。完全不瞭解媽在什麼狀況下買下這件衣服的,她明明很清楚我自幼就不喜歡紅色和黃色。其實還有其他衣服可以代替上場,但是想到今天要去見的親戚是哪一批人,就順應她們的要求,穿紅色的比較喜氣吧。爹娘經過一番荷包失血,也打點好了。就剩下弟弟了,但我們一直納悶這個念服裝設計的人,到底會穿上什麼行頭?
答案在今天弟弟走出房門的那一剎那揭曉:他竟然穿了條破牛仔褲!打量一下,他身上價值最高的,大概是他腳上那雙CAMPER鞋吧。然後他還頂了一頭怒髮衝冠的黃色和棕色的染髮,那大概是僅次於鞋子外,他身上比較高花費的部分。如果他這樣走上西門町街頭,我會說,嗯,夠時髦。可是,參加婚禮?而且是這些守舊的長輩會出席的婚禮耶?這樣適當嗎?而且,後來在等待時,我還看到弟弟拼命拔直頭髮,原來他的造型就是那樣,本以為那是梳不好就不弄的樣子。沒想到,他竟然一路平安無事,還領到兩個紅包!真是讓人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許該套四姑姑的話:「我們家重男輕女啊!」要是我這樣,大概會被念到耳朵長繭吧。
或許是對這場婚禮的一切感到不適,在婚禮前,我的腸胃狠狠地鬧了一頓,非常悽慘。好在之後沒事,萬幸。在等著被交代差事時,聽著眾女性親戚談論身上的衣著(果然是紅色為基調),包括價錢和在哪買。聽到兒子在某大電子公司當總經理的叔婆說她對於一套上萬的衣服買不下手,忍不住暗自驚訝。聽著她們的言談,體會她們多麼努力想在荷包和向上攀升階級的企圖中間,尋求一個平衡點,但這是多麼難啊。大概是沒看過我化妝,一堆親戚見到我都大驚小怪似的說我變美了。相較於兩個表妹的濃妝豔抹,我只上粉底和口紅,連眼影和腮紅都沒用,因為六點就被叫起來,實在沒力氣多做打扮。其實婚禮是個可怕的場合,不單一堆人會想起新郎新娘的過去種種,連參加的賓客也會想起彼此的種種,碰到一堆親戚,小時候的事又被提起,真想鑽到地洞去。雖然她們可能是因為沒話題或關心才說這些,但我覺得,不跟我說這些,就是莫大的關心啊。從小到大都肉肉的大表妹十分重視這場婚禮,數個月前開始刻意減肥,瘦到連我都認不出她來。大表妹的心血沒有白費,她體型和外貌的變化果然成為眾人的焦點。相形之下,我好像過於疏懶,這幾週生病,因此都沒上瑜珈課,已經開始變胖了。婚禮前一天被媽說「變很胖」,緊張兮兮地去秤重,其實只胖一公斤。這個時候,就會發現一般人對女性的外在要求,實在比男性高的多,因為穿上西裝,胖個一兩公斤,實在不易察覺,而女性,就是那麼容易在外貌上被挑剔,也難怪一堆女性長輩希望在美麗與荷包間拉出一條平衡線,然而,這從來都不是簡單的事。
十一點多一點,我們三個收禮金的,就在餐廳坐定等賓客上門。分工是這樣的:大表妹點收紅包,寫了價碼,由我寫謝帖,然後交給右邊的一位阿姨寫入冊收好。這次收到的禮金,金額在1200~6600之間,其實3600就算相當夠意思了,6000和6600是交情非常的親戚各一份。不過,爹娘說,1200是新竹價碼,台北都得從1600起跳。這麼一來,我大概有個譜,知道下次收到紅帖該包多少了。大部分的時間都算游刃有餘,只是雙方朋友拿著一疊紅包時,我們真是有點措手不及,我連頭都沒時間抬,只顧著寫字。好在先前姑姑交代的,那對抱著小孩的夫婦,也就是遠赴重洋去英倫寫博士論文的表姊夫婦的公婆和兒子,一直到十二點多快沒人上門時才出現,那時才有空招呼她們一下。
表姊的公婆比想像中的好認多了。因為她公公背著一個包包,前後都塞了一個奶瓶,一副奶爸樣,一看就知道是他沒錯。這對夫妻向來十分重視她們的階級和交往的人,關於穿著打扮,也是從來不馬虎。但現在為了這個盼了多年的金孫,做了如此大的改變,真是令人想不到。據說這個名字跟總統金孫一樣有個「翊」字的金孫十分嬌縱,之前四個人帶,弄到爸媽爺爺奶奶都人仰馬翻。光是喝奶,還得爺爺在一旁跳舞,讓他高興才喝。之後,我們看到更多的爸媽帶著幼兒吃飯,感觸更多。
因為外孫來了,姑姑很開心,便忘記安排賓客的事,小表哥也在外頭忙,又沒安排婚宴總召,座位安排一片混亂,任由客人自由入席。我們家的人因為任務在身都到最後才入席,爸媽在主桌設置的二樓被拆開,而弟弟先我一步入席,發現沒座位,一度嚷著要回台北「沒位子,真丟臉」。我們三個收禮金的,到12:45才撤退入席,然後竟然沒幫我們留位子,只好去尾桌湊一桌。於是一家四個人被拆在四桌,真是貼心的安排。據說表姊的公婆一度要被拆開時,她婆婆的臉馬上垮下來,而我想起當初表姊婚禮上,爹娘硬生生被她公公拆開坐在兩桌的事。由於女方有一車的人迷路,因此喜宴遲遲到12:40才開始上菜,前兩道菜又上得頗慢,讓賓客在私底下抱怨連連。
由於表哥已經33歲,他的同事大部分都比他年長或差不多,加上一堆桃園、竹科的電子新貴都是小家庭,有了小孩,出門都得帶著,於是才會至少有五六個不到兩歲的幼兒在現場。我們那桌的小朋友,長得真是可愛極了,見人就笑,本以為他兩三歲了,沒想到,實際上才一歲多。大表妹一邊吃飯,一邊逗他,因為跟表姊那個嬌滴滴的八個月大兒子相比,他真是惹人疼愛的多了。不過,看他吃飯的樣子,真是不敢領教。每道菜一上來,他都會拿著瓷盤子指著剛上的菜,然後在桌面敲兩下,呼喚爸爸當waiter幫他弄菜,然後媽媽一邊餵他,一邊試著幫他保持清潔,他卻一手抓到油呼呼的蟹殼去……真是慘不忍睹。可愛的小孩看來只能遠觀,不可褻玩焉。他的五官得到長相不錯的爹娘真傳。看著他身旁幾乎沒空吃飽的媽媽,心裡很感慨。我想她們以前也想過浪漫愜意的生活吧,媽媽以前應該還滿時髦的,只是小孩出生,就得洗盡鉛華,為家事煩碌。其實他爹在一旁並沒幫什麼,只是看住這個小可愛不要撞到後面的玻璃、不要摔下兒童椅,除此之外,還是可以放心吃他的飯,跟旁邊的女同事聊天。看了只有一個心得,如果要生小孩,還是晚點生吧,不然接下來都被小孩綁住,沒有個人時間和空間可言,尤其是女性。這個社會,對於生理女性的束縛,還是太大了。
坐在尾桌的壞處是,菜最後上,於是,魚不熱了,火燒冰淇淋也融化了,大概只有芋泥鴨肉比較好吃。我旁邊收禮金的阿姨,每吃一道,就跟我說「太鹹!」然後鮑魚魚翅一上桌,她就趕緊吃吃看是真的還是假的。真不懂為什麼現在還有人要吃魚翅,一點都不環保,偏偏這道好像是真的。鮑魚似乎是假的。如果當初決定菜色的人,知道賓客會對這種菜如此評價,大概就不會選這兩道了吧。這不是我第一次在喜宴上聽到賓客對這兩道菜指指點點究竟是不是真的。喝了冰涼的柳橙和芭樂糖水,加上吃了火燒冰淇淋,原本快好的喉嚨,又不行了,開始咳個不停,真是糟糕透了。
由於一二樓都有設席,主桌在二樓,理所當然在二樓介紹,但是麥克風太小聲,一樓根本聽不到,於是一樓的賓客感覺被冷落了,連新郎新娘何時來敬酒都不知道。
任務完成時,爹問我:「有沒學到?」我一頭霧水,要學什麼?我已經會寫字啦。只是有一堆感嘆,這真是一場折磨人的婚禮啊。我們一家人都有同感,所以弟弟說他以後想用教堂婚禮時,爹娘覺得很簡單,於是一致同意。倒是我,覺得真是無辜透頂,因為跟新娘同年,於是被親戚說了一堆無聊的話,什麼「接下來就輪到妳啦。」之類的,因為「年紀到了」。真是,三條線。九十幾個大學同學中,目前只有三個人結婚呢。這些人真是迂腐至極,包括表哥那個電子業的前公司上司、現任合夥人,知道新郎新娘的年齡後,也跟表哥表嫂說「可以生了,不要避孕」這種露骨的話,偏偏還被一堆人覺得甚有道理,拿來引用。為什麼一堆人要把年紀當一回事,如果馬齒徒長,年齡算什麼?更何況,現在是什麼時代,為什麼這些人的腦袋還是這麼不長進?誰說二十幾歲就要結婚?更何況,為什麼只是因為電子業賺得錢多,他們說的話就比較有份量?我們能不能尊重一下專業,在各人的專業外,留下溝通的管道,然後,除此之外,不要逾越其他的個人空間?對於一堆腦袋迂腐的人來說,這要求似乎太困難。所幸,小表哥還沒有女友,表妹也不會很快結婚,往後幾年,我應該可以閃掉這種場合,留給爹娘出席就好。
由 Debby 發表於 December 1, 2002 09:33 PM | 引用